·短篇小说 · 老兵不死(上)

未命名图片.jpg


抗美援朝老兵曹金宝至死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以脑溢血这种方式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那是1999年5月9日上午六点半钟左右。有如10年前从船上退休以后的每天一样,一大早,曹金宝就提上那只细柳条编的菜蓝子,迈着慢条斯理的步子,晃晃悠悠地去到离家五百多米远的一马路菜市场,买上够自己和卧病在床的老伴一天食用的各类时令蔬菜和鲜鱼鲜肉。他从不会多买,只够一天食用就行了。曹金宝这一习惯与楼上的刘老黑完全不一样,刘老黑遇到自己中意的便宜蔬菜,往往像饿急的强盗一样,不管好坏地抢上一大堆,全部严严实实地塞进家里的冰箱里,然后吭吃吭吃地吃上个十天半月。今天曹金宝在买了一些青椒和茄子以,又额外买了一斤嫩的五花肉和一斤半水淋淋的芥菜。这是老伴昨天晚上特意向曹金宝交待的,她说突然特别想吃曹金宝包的饺子。曹金宝是地道的山西人,虽然在川江上漂泊了大半辈子,但仍没有学会说那种绵绵尾音特别悠长的四川话,随时随地仍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山西话。既然是地道的山西人,所以,包饺子对于曹金宝而言肯定是小菜一碟了,不仅味道鲜美,并且模样也漂亮。

曹金宝买好菜,开始往回走时,七点还不到。到菜场转角处的胖妹豆花店时,他照例买了两碗河水豆花。老伴说了,不管是以前住在珍溪农村,还是现在住在这万县城里,吃了无数的河水豆花,感觉只有胖妹做的河水豆花地道,细嫩不说,还有一丝涩涩的甘甜,有如电视里说的,能吃出家乡的味道。胖妹今天穿了件大红的休闲衫,衬着那张红扑扑的圆脸,感觉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的火苗,隔老远就直晃人眼睛。她动作麻利地将装满热腾腾河水豆花的塑料碗装进塑料袋里,又将塑料袋口扎紧,小心地放进曹金宝的菜蓝子里

“孃孃好些了吗?”在曹金宝付钱时胖妹关心地问。

“好些了,好些了。”曹金宝憋着蹩脚的四川话答应着,连连向胖妹欠了欠身子,以示对她的关心表示感谢。其实他知道自己说的假话,但这假话又不得不说。确实,老伴这风湿性心脏病的毛病怎可能会好呢,现在已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她余下的日子只能躺在床上了,并且不知道能够躺多久。

“好些就好了。”胖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咧嘴冲曹金宝笑了笑。“孃孃这病全得亏你了。”

“应该的,应该的。”曹金宝又朝胖妹欠了下身子,矜持地笑着说。

离开胖妹豆花店后,曹金宝竟然满脑子都是对老伴的回想。自1958跟了自己以后,她哪儿讨了一点儿好呢。改革开放以前,是在生产队的沙子地里种地,改革开放以后,是在自己家的沙子地里种地,四十多年里,除了将四个儿女拉扯大了以后,留给自己的除了一身病痛,其他的几乎一无所有。现在想来,那时拖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儿女答应跟了自己这个开船的船员,表面上看是有依有靠了,但实际上呢,却是将全家的担子全压在她自己一个人的肩膀上。10自己从船上退休了,并且求爹爹告奶奶,总算在万县城里分到一套60平米的二手房,就将她从珍溪接到城里,想着从此两人互相厮守着,可以尽力弥补一下自己多年对她的亏欠谁知她命中注定没甚福气,搬到城里半年时间不到,竟然一病不起,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前前后后看来,跟上自己这个在水上漂泊了大半辈子的船员,她非但未赚分毫,反而是亏大了。

“船员,就真他妈不该有个家,自己苦不说,还要连累别人。”这样想着,曹金宝忍不住猛地一跺脚,大声骂道。

“老曹,一大早发什么神经哩。”刘老黑的一声吆喝,将曹金宝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才将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

此刻刘老黑仍像往日一样,穿着一件浅黄色、有着无数个衣兜的帆布背心,戴着一副黑框老花眼镜,猴着身子坐在滨江公园靠西那个角落的石桌旁边,一张平摊开的《参考消息》拿在手上,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只不锈钢保温杯、一台巴掌大小的收音机和半包大中华香烟。确实,就刘老黑现在这副作派来看,谁都不会怀疑他曾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或者是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艺术家。这还真不假,虽然刘老黑与曹金宝同龄,并且都是1956年到“江津”轮上参加工作的,但刘老黑在退休时却是公司的副老总,而曹金宝仍是船上的一名普通水手。地位上悬殊必然会造成待遇上的差别,工资上的巨大差异、子女就业的便利等就不谈了,单就享受的福利房而言,就让人惨不忍睹。比如曹金宝在临退休时才分到套只有六十平米的二手房,而刘老黑在退休前十年就在曹金宝现在的住房楼上分到一套一百四十多平米的新房子,一家三代其乐融融地住在一起。

“哟,是老黑呀。”曹金宝抬头看了看天色,感觉时间还早,就从石板路上折进公园走近刘老黑后,他先将装着河水豆花的塑料袋小心放在石桌上,又将菜蓝子放到桌子下面的石板上。“你老黑就是闲不住,时刻都在关心国家大事。”曹金宝坐到刘老黑对面的石凳上,从衣兜里摸出廉价的宝牌香烟,用火柴点着火,慢悠悠地抽了一口。

“习惯了,习惯了。”刘老黑从镜框上面瞅了曹金宝一眼,坐直身子,伸手从桌面的中华烟盒里抽出根香烟,也点上火。

“狗屁习惯。好听点叫习惯,说不好听点就是狗走千里改不吃屎。”曹金宝咳了一下,将喉咙里的一口痰很响地吐到脚下的石板上,又用鞋底使劲碾干净。

“哈哈哈……”刘老黑不仅不愠不火,还咧开干瘪的嘴唇大笑了起来,“随你老曹怎样说,我这德行是至死都不会改的。”

“我说嘛,你就是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的习惯。”曹金宝白了刘老黑一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曹金宝在刘老黑面前能够如此放肆是缘由的,而刘老黑对曹金宝的放肆从不较真同样是有缘由的。这就像两个曾经无数次交手的武林高手,彼此因为知根知底,进而彼此在举手投足间都会进出有度分分寸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主要原因在于他们1956年一块分配到“江津”轮上工作前的不同经历。虽然都是从部队上转业,但是曹金宝先是太行山根据地的一名儿童团团员,后是根据地的民兵,最后才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光荣解放军战士。而刘老黑的情况就复杂一些,先是万县中学的一名学生,后成为国民党川军中的一名勤务兵,最后在淮海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结果成为一名解放战士。国家虽然从不歧视解放战士,但是,就刘老黑这样的解放战士而言,面对曹金宝这样真正的解放军战士时,他们难免有点“心虚”,自觉低人一等。而与之相反,像曹金宝这样“根正苗红”的解放军战士,在面对刘老黑这样的解放战士时,在心理上肯定始终有着出自骨子里的优越感。比如,刘老黑这个绰号,除了他曹金宝敢张口闭口地叫以外,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老曹,知道不,出大事了。”刘老黑将身子往曹金宝跟前凑了凑,压低嗓子说。

“啥子大事,不至于天要塌下来吧。”曹金宝斜眼瞅了刘老黑一眼,撇着嘴巴又抽了口烟。

“你呀,就是不看书读报,从天就知道围着你那个宝贝老伴忙活。”刘老黑不满地朝曹金宝咂了咂嘴。

“从天围着她忙活又咋了,难道碍着你的事不成!”别人怎么评判自己的老伴曹金宝肯定不会太在意,但他绝不允许刘老黑对自己的老伴说三道四,哪怕说一句小瞧的字眼也不允许。

“好,好,这话算我没有说,没说。”刘老黑朝曹金宝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然后一脸凝重地将《参考消息》放在桌子上,往曹金宝面前推了推,“知道不,昨天美国人将我们的大使馆炸了。”

“真炸了?”曹金宝瞅了瞅报纸上的头版标题,不仅炸了,还炸死了三个人,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霎那间,曹金宝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像缺堤的洪水一样,一股脑地直往头上涌。“他妈的,这美国鬼子难道吃了豹子胆不成。”

“还真他妈吃了豹子胆,真炸了。”刘老黑咬了咬嘴唇,说。

“那就跟他干,往死里干。”曹金宝双眼一下瞪圆了,将嘴上的半截香烟一口啐到地上,使劲拍了下桌子。

“干?干得赢吗?”刘老黑瞅了瞅曹金宝,小声说。

“横竖不就是一个死吗,干不赢也得干。想当年,部队过长江时,面对英国人的军舰,谁敢说干得赢,我们不是干了吗还有,出兵朝鲜时,谁敢说干得赢,我们不是同样干了吗!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帝国主义全他妈是纸老虎,你若豁出命跟他干,他就怂了,就怕了。”此时的曹金宝完全被满腔的怒火烧着了,边激愤地说着,边使劲拍打着面前冷冰的桌子,一张满是刀刻斧凿般皱纹的老脸已然变成了猪肝色。

刘老黑摘下眼镜,目瞪口呆地看着曹金宝,既不敢插话,更不敢打断他的话。他太了解曹金宝了,所以只是在曹金宝停下说话换口气的时候,才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根中华香烟,小心地递给曹金宝:“老曹,要冷静,冷静,别将血压高的毛病搞发了。干还是不干,这都是国家大事,领导们会操心的。你呢,保证身体不能有个三长两短,这才是大事,要知道,躺床上的老伴还得你照哩。

“我说刘老黑,你别打岔。我曹金宝死了又怎样,老伴还有儿子、姑娘照料哩,你就别操这份心了。”曹金宝将刘老黑递过来的香烟给推了回去,又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根宝牌,但这时他双手哆嗦得厉害,竟然接连划了三根火柴才将在嘴上的烟点着。“他美国人咋了,又不是三头六臂,更不是铜头铁尾,想当年在朝鲜战场上,老子扛着一支老掉的三八大盖,至少打死了二十个美国鬼子。我们班长更厉害,单凭一个炸药包,就将十多个美国人送去见他们的上帝了。

1617450880204951.jpg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潘绍龙,湖北江夏人。毕业于重庆河运学校船舶驾驶专业,后在武汉长江轮船公司“江汉50”轮任船舶驾驶员。调入武汉海事法院后,历任书记员、助理审判员、审判员、重庆法庭庭长、海事审判庭庭长。在长期的审判实践中,审理了相当数量的具有典型意义的海事、海商、环境保护以及海事行政案件。工作之余,撰写了大量海事、海商论文和案例。2003年出版专著《内河海事法律实务》,2011年出版专著《内河海商法律实务》,填补了我国内河海事、海商理论研究空白。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长江文艺》、《芳草》等期刊及其他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并出版长篇小说《悠悠法泗洲》、《鲁湖烟云》和《回家的路》。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喜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