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酒 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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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芒子竟一本正经地宣布戒酒了。

“操他妈,喝了半辈子酒,倒婊子立牌坊,假正经了。”刘大元端着酒杯,睁着兔子一样的眼睛,恶狠狠地骂。

自此以后,大元在喝酒时故意当着芒子的面,将酒呷得山响,那意思明白不过:馋死你狗日的。

初时,芒子的眼睛都红了,喉咙里象塞了一只烧红的大铁球。后来除了抽抽鼻子、皱皱眉头,竟完全没了反应。毕竟在船上半辈子,哪一顿少了酒。

芒子真的将酒戒了。

大元为努力的失败感到失望。

上船才一个月的杨顺娃不解:“芒头为啥将酒戒了哩?”

大元一脸不屑的神情:“为啥,还不是为了那个骚婆娘。”

“骚婆娘?”

“你不知道的。”大元摆摆手,懒得说。他和芒子都不喜欢杨顺娃,瘦得象支牙签,没能耐考上大学,却整日里戴一付瓶底似的眼镜。横看竖看都不象做水手的料。

……

船从上海返回后,又被公司给抛在平善坝锚地。这个锚地距西陵峡口只有五公里的路程,进川、出川的船队为了过闸方便,都得在这儿重新编队。这地方虽然偏僻,景致却好,两岸青松翠柏,直入云霄。悬崖绝壁象两道绿色的屏障,紧紧呵护着缓缓东去的江水。

到达平善坝的头一天,芒子就将自己上上下下整治得清清爽爽。锚一抛好,他就推了划子上了岸。上午10点多钟,芒子又将划子推回来了。这次划子上多了两个人: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人,一个头上扎着红绢花的小女孩。船头还放了一只菜蓝子,一只红冠黄嘴、全身乌黑的母鸡正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还有一瓶精装“诗仙太白酒。”

女人长得很标致,皮肤白晰,一笑两酒窝。举手投足都象半山腰的云彩,充满韵味,让人遐想。青山绿水孕就她清纯的模样,却拭不去她眉头那一丝淡淡的哀愁。

女人一上船就将三个男人堆存多日的脏衣服、臭袜子全部找出来,一件件洗得干干净净。衣服洗完了,她就忙着洗菜烧饭。闲得手足无措的大元和杨顺娃试着想帮她一把,都被她笑着制止了。芒子将那只母鸡杀后,带了那个小女孩到船头钓鱼。小女孩是第一次上船,兴奋得象只蝴蝶似地在甲板上飞来飞去,银铃似的笑声在峡谷里阵阵回荡。

一盘板粟烧鸡,一盘鱼香肉丝,一盘青椒炒蛋,一盘清炒藜蒿,中间是一大碗用芒子刚钓上的江团煮的香喷喷的鱼汤。菜不多,但样样精致,未动筷子,闻着香味就让人口水直流。

“大元哥,我给你斟酒。”女人轻轻说,瓶里的酒象条白练似地注入大元面前的酒杯。

“自己来,自己来。”大元口里客气着,眼神却直朝芒子的脸上瞄。

“小杨也喝点。”女人说。

“我不会喝,不会喝。”杨顺娃紧张得站了起来,但女人还是在他的杯子里斟了一半。

“芒哥,你也喝点吧。”大元说。

“不,我以茶代酒。”芒子咧开大嘴,将大茶缸一举。

“不,我代芒哥喝。”女人浅浅一笑,将自己的酒杯倒满。

女人双手捧了杯子,袅袅站起来,说:“我代芒哥敬大元哥和小杨,愿你们事事如意。”然后深深地呷一口,但呛得直皱眉头。

端着大茶缸的芒子紧张得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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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整条船象注了兴奋剂。杨顺娃不胜酒力,半杯酒下肚,脸红得象猴子的屁股,说起话来手舞足蹈。大元老脸皮厚,再多酒下肚也不动一点声色,只是平日那双象长了锈的眼珠此刻象上了润滑油,骨碌碌地转得更欢。女人的脸则象淡淡地敷了一层胭脂,愈加妩媚,一举一动都似浮在云里。

太阳已整个隐到西边的山峦后面。晚霞如火,,远山如黛。江面上的点点鳞光如夏夜的荧火,起伏不定,上下翻飞。峡江的傍晚,只能在仙境里才能找到。

吃完饭,芒子又亲自推划子,将母女俩送上岸。直到深夜才回船。

大元还未睡,在蚊帐里面问:“上手了吗?”

“什么上手?”芒子不解。

“别假正经。都说那女人骚得很,男人死了没几天,就跟别的男人勾上了。”

 芒子不吭声。

“为这样的女人献殷勤,不值得。还一本正经地将酒戒了,啧啧。”大元话语轻薄,故意将后半截话打住。

谁知芒子猛吼一声,一下撩开大元的蚊帐,伸手将他活生生地从床上提了起来,又重重地摔下去:“滚你妈的刘大元,不许你再在老子面前对她说三道四。再骚再臭,管你屁事,老子喜欢。”

一连几天,刘大元没说一句话,酒也没喝一口,整日里坐在船头,鞠着腰,双眼直直地看着江水发呆。

杨顺娃很紧张,问芒子:“大元咋了?”

芒子狠狠地朝地上吐一口口水:“咋了,想不开。”

第五天,芒子低着头,缓缓走到大元身后,站了一刻,歉就地说:“兄弟,对不起。”

大元泪眼汪汪地看着芒子,哽咽着说:“我不是有意的,芒哥。只是看着你有女人痛,我难受呀!”

芒子沉默着,在一条船上干了二十多年,他太了解大元了。大元在山东老家有老婆、有小孩,只是那女人耐不住寂寞,后来就随一个做木匠的广东人跑了。大元以前滴酒不沾,眼看他整日失魂落魄,要死不活的可怜样,芒子就怂恿他学着喝酒。大家都有这种感觉,一醉能将万般愁绪全扔爪哇国去。

芒子望着幽幽的远山,站了好一刻,叹一口气,说:“只要有机会,一定让你嫂子在村里给你物色一个合适的。”

这以后,驳子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并且较以前有了更多的生气和希望。杨顺娃不知拌动了那根神经,开始每天清晨绕着甲板跑圈,风雨无阻。大元仍喝酒,但较以前少多了,有时喝到高兴处,还即兴表演一段山东快板。芒子仍是芒子,只是时常一个人冷不丁地笑了起来,甚至有时在睡梦中都发出了笑声。

年底,这条驳船被公司评为了“文明驳船”,三个人胸戴大红花、脸笑得象初升的太阳似的大彩照就挂在公司大门口的最醒目处,来来往往的人们个个刮目相看。

腊月里,驳子被抛在沙市锚地已有五天了。芒子早在一个月前就跟公司打了报告,希望回家过年,顺便就将婚事办了。但公司一直未派人来,大过年的谁不愿在家呆着呢。看来,好事只能等到春节后才办了。

第八天,刺骨的北风刮了一整天,到傍晚,一场大雪就铺天盖地地下起来。雪花又大又密,站在船尾,连挂在船首的黑色锚球都看不见。远处的山峦、房舍全无了踪迹。整个世界就象被一床巨大的雪被捂得严严实实,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雪较头天晚上小了一些。杨顺娃一大早就起床,踏着厚厚的积雪,“咔嚓”、 “咔嚓”地绕着甲板跑圈。大元在厨房里搓汤圆,芒子埋着头在饭厅里修理一只松垮垮的拖把。

“结婚也不择个好日子,大过年的,谁愿上船换你。”大元抱怨说。

“我也这样说了,她却死活不肯,说什么要双喜临门,图个大吉大利。”芒子说。

“还没有娶进门,就媳妇说了算了。”大元哂笑芒子。

“说得对的,还得听,谁不想图个吉利呢。”芒子为女人也为自己开脱。他已将拖把修好了,提在手上抖了抖。

这当儿,甲板上杨顺娃“唉哟”了一声,紧接着又传来“噗嗵”一声响。

“不好。”芒子喊一声,探头朝甲板上看。杨顺娃竟滑到江里去了,头扎在水里,双手象鸭子的翅膀一样,拍打得水花四溅。

“狗日的,说他不配当水手的。这样的旱鸭子也跑到水上来混钱。”芒子恶恨恨地骂,扔了手上的拖把,又手忙脚乱地从菜柜里拿出大半瓶大元喝剩的“沱牌酒”,边咕嘟咕嘟地往口里倒,边撩开腿朝甲板上跑。

枯水天里,沙市锚地的水流复杂,横流特强。扬顺娃眨眼就被冲出了二十多米远,并且在渐渐往下沉。

芒子不敢丝毫犹豫,将喝空的酒瓶一扔,衣服都来不及脱,一个猛子就扎下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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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里糊涂的杨顺娃被救了起来,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团从芒子的棉衣上扯下的棉絮。而一身好水性的芒子却再也没有从水里起来。

一切都是眨眼间的功夫。

雪仍在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那空酒瓶忽隐忽现地随着刺骨的江水漂浮,渐渐地隐入不着边际的雪幕。

……

半年后刘大元和女人结了婚。办完酒席,他们乘车赶到沙市锚地。他们忘不了芒子。

睛空万里,远山近影就象镶在画框中一样。江水轻轻地流淌着,竟没有一丝儿涟漪。锚地上泊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驳船,有粗犷的歌声从船上传来: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大元和女人默默地站了好久,然后他们将带来的二瓶“诗仙太白酒”开启,缓缓倒入东去的江水中。他们在内心深处默默地祭奠着芒子。

大元看着女人,说:“我也将酒戒了。”

女人眼里含着泪水,一脸伤感地说:“戒它干嘛呢,水上湿气大,喝点酒能驱寒哩。”

“你不相信我?”大元很着急,对着江水,一字一板地说:“从今以后,我若再沾一滴酒,就让……”

“别说了,”女人突然一下变了脸色,将大元紧紧抱住,泪水如泉水一样往外涌,她哭着说:“求求你,大元哥,别再说了。”

芒子当年曾跪在女人的面前对天发誓:“从今以后,我芒子若再沾一滴酒,就让我死在江里!”

这句话大元不知道,女人却至死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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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潘绍龙,湖北江夏人。毕业于重庆河运学校船舶驾驶专业,后在武汉长江轮船公司“江汉50号”轮任船舶驾驶员。调入武汉海事法院后,历任书记员、助理审判员、审判员、重庆法庭庭长、海事审判庭庭长。在长期的审判实践中,审理了相当数量的具有典型意义的海事、海商、环境保护以及海事行政案件。工作之余,撰写了大量海事、海商论文和案例。2003年出版专著《内河海事法律实务》,2011年出版专著《内河海商法律实务》,填补了我国内河海事、海商理论研究空白。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长江文艺》、《芳草》等期刊及其他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并出版长篇小说《悠悠法泗洲》、《鲁湖烟云》和《回家的路》。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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