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唯一证人(上)

1

这是坐落在重庆市江津区白沙镇西边一座好似村子的村子。说它是村子,因为它有一个地图上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的名字,叫做况家坝。说它不村子,是因为仅有的十几幢土墙黑瓦的房子竟然像随意撒落的棋子般,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溪沟毫无规则的撒开去,感觉家与家之间有如鸡犬之声老死不相往来似的。一点不像其他地方,要么有五六户人家,或者十几户人家,更甚者几十户人家聚集在一起,大家朝夕相处、邻里来来往往。

况有才家的房子在小溪沟的最下端,背依一座种满密密麻麻、苍翠欲滴的苞谷的小山包,面朝小溪沟与长江的交汇处晴好的天气,站在门前的场坝上,甚至可以看见那一抹黄灿灿的江水,嗅到那一股与村子的气息截然不同的土腥味。大家都说况有才是见识过世面的人,这话确实不假,毕竟他已经在外面闯荡好多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是沿着屋前这条没有名字的溪沟走出去的,不仅沿着长江去了江苏、上海,甚至还撇开长江,去了浙江的宁波、福建的平潭和厦门,算得上有漂洋过海的经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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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其实况有才之所能够咬牙走出去,还是因为生活所迫。试想想,一家七口,老的老小的小,一年四季厮守着两亩三分只能种苞谷、红薯的薄地,窘迫的时候甚至连买盐巴的钱都难凑齐。一九九四年那个又闷又热的夏天,刚满三十五岁的况有才就沿着小溪沟漫无目的地走了出去。虽然没甚技能,也没甚文化,但好在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加之人也本分厚道,结果好的运好像始终与他相伴相随。这不,他先在一条从江津到重庆的小砂船上当水手,后来这条船在重庆上面的牛屎碛触礁断成了两截,家破人亡的船老板念及他的本分厚道,悲痛欲绝中主动推荐他到一条从重庆跑上海的集装箱船上。虽然同样是当水手,但船大了、航线远了,到手的工资也就多了许多。

在集装箱船上前前后后跑了年多,原本一切都平平淡淡、有惊无险,谁知那年冬天在停靠上海洋山港等货的过程中,他竟然被“宏运号”的船老板看上了,死活将他挖到这条福建船上当了一名厨。细讲起来这其实是则笑话,当时况有才所在集装箱船上的厨到岸上买菜去了,船长莫时进就吩咐况有才临时做几个菜应付一下。虽然从没正儿八经学过什么厨艺,但像重庆大多数当家男人一样,做几个家常菜对于况有才来说无疑是小菜一碟,结果没多大功夫,他就将做好的一碟回锅肉、一碟榨菜肉丝、一瓷碗河水豆花,还有一大盆西红柿蛋汤端到餐厅的桌子上。谁知大家正围着桌子吃饭时,紧挨着集装箱船左舷停靠的“宏运号”船长麻仁贵突然像只猴子般翻过栏杆,径直钻进餐厅里。他不说话,只是要过一双筷子,火急火燎将桌上每一样菜都细细品尝了一下,然后用一双又小又亮的眼睛朝一脸木然的大家扫视了一下,用难懂的福建话问道:“谁做的?”

大家都不吭声,但眼神都集中到况有才身上

况有才就有点紧张了,犹豫着答应道:“我。”

“你?”麻仁贵朝况有才看了一眼,又求证似地看了看大家。

大家仍不吭声。

“就是我嘛。”况有才费力地将嘴巴里还未嚼碎的半块肉片咽进喉咙里,撇了撇嘴巴,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表情

“那就是你。”麻仁贵的一双小眼睛立时像点着的火球一样,将手上的筷子使劲往桌子上一拍,“愿意到我们船上当厨工吗?”

“你们船?”况有才愣了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凭什么?”

“凭你烧菜的手艺。”麻仁贵说。

“我烧菜的手艺?”况有才彻底弄糊涂了。

“是的。”麻仁贵肯定地说。

照理,一个人所具有的特长能够得到别人的肯定,无疑是一件让自己振奋的幸事,并且在荣誉感的促使下,多数情况下会尽量满足别人的愿望。但是,况有才在愣了一刻以后,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麻仁贵的好意。只是他拒绝的理由在当时和后来都从没有对人说起过。但是,在发生了那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以后,他对自己当时对麻仁贵的判断更是深信不疑了。

在听了况有才不愿意到“宏运号”上当厨工的明确表态后,麻仁贵那张瘦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异和失望,但随即他使劲咬了咬牙,伸出右手食指,说:“我给你比现在多一倍的工资?”

“不去。”况有才一口回绝。

“两倍?”麻仁贵说着,伸出食指和中指在况有才的眼前晃了晃。

不去。况有才努力将自己的眼光从麻仁贵伸出的食指和中指上移开。

你是不是有病呀!麻仁贵明显怔了一刻,随即恼怒地大声骂一句,猛地伸出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三倍?”

倍?”况有才终于心动了。

倍。”麻仁贵朝地上吐一口唾沫,大声说。

就这样,况有才到“宏运号”当了一名拿高工资的厨工。

 

2

然而,况有才在“宏运号”上只干了一年半,因“宏运号”被麻仁贵在南京转卖给一个浙江人,船上聘用的十五名船员也被就地遣散了。离开“宏运号”之前,况有才曾经找到麻仁贵,央求他帮着找条船,自己在船上继续干水手或者当厨工都行。谁知麻仁贵一脸难色,说无法帮上忙。联想到那件刚刚发生的人命关天的大事,况有才知道麻仁贵压根就不想给自己帮忙,也就没再强求。在南京待了十多天,由于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事情可做,况有才只得辗转回到老家况家坝。

人虽是回到了况家坝,但况有才那颗心却仍留在了船上。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原以为过去的事情只要不刻意放在心上,就不会折磨自己,这就像房前屋后桔子树上的桔子,熟透了就会自己掉到地上一样,与那些枝枝丫丫不再有丁点儿关联。但是,现实情况是自他回到况家坝以后,他就没办法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忆所梦从那件人命关天的大事里挣脱出来。一连十多天,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在桌前吃饭,或者是坐在场坝前晒太阳,他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那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感觉原本属于自己的六神,一下被那件事牵走了五神,整个人也变得恍恍惚惚的了。不仅如此,他连睡觉也不再踏实,时常梦见那些细节不说,有几次竟然大呼小叫着从睡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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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有才的反常自然引起了全家人的警觉和担心。三个未成年的子女不敢再在他面前嘻闹,更多时候只是远远地躲着他。妻子秀春则担心他在外面曾经受到过什么打击,以至精神方面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创伤。而年迈的父母却用忧伤的眼神远远地看着他,内心猜测他在外面不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还有,虽然隔得远,但隔三差五仍能见着面的村子里人,也感觉到他的明显变化,私下里议论,他的神经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况有才当然不是糊涂人,不仅知道自己的变化,也觉察到家里人以及村里人对自己的异样。但是,他能向大家解释缘由吗?肯定不能。既然不能,那他只能将这件事紧紧揣在心里,怕像揣着一只刺猬一样扎心扎肺,也得强忍着揣下去。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一年过去。在此期间,况有才曾费尽周折找过集装箱船的船长莫时进,希望仍能继续回到船上工作,但莫时进用陌生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就以船上人员安排已满为由将他拒绝了。他也曾找过几条挖沙船的老板,结果他们仍以同样的理由回绝了他。虽然他们说话时的语气都非常客气委婉,但是,况有才仍认定他们相信了那些不着边际的风言风语。

“你们怎就不相信我呢!”内心里况有才委屈地抱怨道

功夫不负苦心人。在奔波了一个多月以后,白沙镇的船老板陈小秋在犹豫了好一阵以后总算收留了况有才。严格来讲,陈小秋算不上真正的船老板,充其量只能算是个石老板。因为他只是雇石匠在白沙上面的葫芦背开采条石,然后再雇船将开采出来的条石到白沙镇贩卖。况有才除了有些许力气以外,既不会开船,也不会采条石,所以只能做最简单的搬运工。所谓的搬运,其实是一种纯体力活,就是两人用一根粗竹杠搭伙,将开采出来的一根根条石从石场抬到船上,船到白沙以后,再从船上抬到岸上的堆场。对于做惯了农活的况有才来说,出点力气自然是不在话下,让他第一眼看着就有点发悚的是上下跳板时那晃悠悠的一刻。也难怪,那用五根杉木稀松地拼在一起的跳板有十多米长、三十来公分宽,别说俩人抬着三百多斤的条石走在上面,就是空着双手走在上面,也会让人心惊肉跳双腿发软

谁知还真应了绳子专挑细处断这句古语。况有才越害怕什么,还偏偏在害怕的地方出了事。上班的第一天下午,况有才与搭伙的周明兴喊着号子,共同抬着四根条石沿着倾斜的跳板从船上下来时,鬼使神差之间,只听得走前面的周明兴喊了声不好,就先失去了稳性,整个人从跳板上直接栽了下去,走后面的况有才立不住脚,也被拖了下去。结果俩人一前一后硬生生摔到河滩上的乱石堆里,散乱的条石、竹杠、麻绳也乱七八糟地压在俩人的身上、腿上……

俩人都伤得不轻。况有才左小臂整体粉碎性骨折,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仍回天泛术,只得截肢。周明兴伤得稍轻点,但由于伤的是左脚脚踝,不仅整条大腿不能受力,并且后半生也只能以拐杖为伴。

飞来的横祸原本就让况有才痛不欲生,为追讨伤残赔偿更是让他五味尝尽。事故发生后,虽然陈小秋并没有半句言语怪罪况有才,但是在涉及巨额的赔偿金时,他就没办法沉住气了,毕竟他也只是个小老板,同样赚的是力气钱。村里、乡里经过多次协商调解,仍不能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赔偿协议,最后况有才只得着头皮走法律途径解决。

法庭在白沙镇东头,挨着一泻千里的长江边。主审况有才这件案子的法官是一位长得白白净净、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年轻姑娘。初见这位年轻的姑娘,况有才的心里就不住地直打鼓。确实,他没办法相信,村里、乡里那么多人费心费力都不能解决的事情,这文文静静的姑娘就能够一锤定音吗?

上午紧张庭审、下午耐心调解,让况有才始料未及的是,当霞光万道的夕阳还波光粼粼的江面上犹豫徘徊时,这看似文静的姑娘还真的一锤定音了:“鉴于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当庭判决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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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潘绍龙,湖北江夏人。毕业于重庆河运学校船舶驾驶专业,后在武汉长江轮船公司“江汉50”轮任船舶驾驶员。调入武汉海事法院后,历任书记员、助理审判员、审判员、重庆法庭庭长、海事审判庭庭长。在长期的审判实践中,审理了相当数量的具有典型意义的海事、海商、环境保护以及海事行政案件。工作之余,撰写了大量海事、海商论文和案例。2003年出版专著《内河海事法律实务》,2011年出版专著《内河海商法律实务》,填补了我国内河海事、海商理论研究空白。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长江文艺》、《芳草》等期刊及其他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并出版长篇小说《悠悠法泗洲》、《鲁湖烟云》和《回家的路》。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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