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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有才的官司虽然打赢了,但被他深藏着的那块心病却更加严重了。其实在与陈小秋打这场官司以前,况有才曾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面接触过另外两位法官,并且因此留下法官是现代黑面判官的印象。就气势和威严而言,好像他们一个个洞若观火,你刻意藏在心底的那些小九九,在他们面前都会一览无遗,毫无遮掩。但是,对于那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那个眼睛里充溢着无尽愤怒和焦虑的程法官真能查出一个水落石出吗?况有才不敢往下想了。
……那是那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发生后的第三天上午,“宏运号”停靠在南京江北的码头上等待装货,正在一楼厨房里忙着做饭的况有才突然被人叫到三楼驾驶台后面的休息室里。全船的船员都围着中间那张条桌站着,有的披着棉衣,有的穿着睡衣,一个个表情慵懒、散漫,好像极不情愿似的。况有才揉了揉有点发酸的眼睛,又定了定神,这才发现情况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因为条桌边上坐着两个穿深蓝色西服、系红色领带的男人,埋着头,正认真核对一大堆蓝色和红色封皮的船舶证书。靠驾驶台的门口站着两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察,眼神严峻地扫视着走进休息室的每一个人。驾驶台里面好像还有几个警察,他们正在翻箱倒柜地搜寻着什么。
“大家注意了。”这时站在那两位穿深蓝色西服男人旁边的麻仁贵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在座的是法庭的法官,他们到我们船上,是调查一起发生在镇江江面的船舶碰撞事故。我们是遵章守纪的公民,应该积极配合法院领导的调查工作。现在请法官领导讲话。”
“给大家添麻烦了。”右边那位四十多岁、有着一张国字脸的法官放下手里的一本红色封皮的船员证书,抬头面带微笑地看了看大家,“这样吧,现在请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听候我们的通知。”
“关我们的事吗?”大家正散去时,绰号游胖子的轮机长游清奇低声嘀咕了一句。
“关不关你们的事,不是你们说了算。”左边那位二十出头年纪的法官冷冷地看着游清奇说道。
“是的,是的,是法官说了算。”麻仁贵急忙点头哈腰地打圆场。
“不对,是事实和法律说了算。”年轻法官正色更正道。
“是,是,法律和事实说了算。”麻仁贵附和道。
况有才当然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等待法官的通知,他得在厨房里给大家准备当天的午饭。但是,由于他没办法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以至在忙活过程中出现了许多平日不曾出现的错误,比如,做酸菜鱼时多放了一道盐他都没觉察到。在此期间,麻仁贵竟然不声不响地钻进了厨房,叮嘱他多加一个菜,并轻言细语地询问了一些他家里的情况。但况有才并未将麻仁贵的行为看着是对自己的关心,此刻在他的意识里,麻仁贵实则是对自己不放心,警告自己必须把住口风。
临近十二点时,况有才才被最后一个叫到休息室。在核对完况有才的身份以后,年长的法官又简单作了自我介绍。况有才记住了那位年长的法官姓程,年轻的法官姓孙。
“希望你如实回答我们的提问,如果捏造事实、作虚假陈述,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听清楚了吗?”程法官严肃地看着况有才。
“清楚,捏造事实、作虚假陈述,要承担法律责任。”
“你在这条船上工作多长时间了?”
“一年半。”
“对船上船员的情况熟悉吗?”
“不十分熟悉,因为我只是一个做饭的。”
“对这条船的航行情况熟悉吗?”
“不熟悉,我只负责做饭。”
“三天前,这条船从镇江往南京方向航行的过程你熟悉吗?”
“不熟悉,我只负责做饭,从不管航行方面的事情。”
“三天前的那个早晨,这条船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你清楚吗?”
“不清楚,当时我在睡觉,睡得死死的。”
“最近三天这条船上出现过异常情况吗?”
“不清楚,除了在厨房做饭,我从不过问其他事情。”
……
“希望你回去好好想一下,这不是件小事,是涉及四条活生生人命的大事。”这是程法官留给况有才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调查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在此过程中况有才一直低头看着自己油腻腻的手掌心,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但是,在签完字准备离开时,他鼓起勇气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两位法官,俩人的脸上都带着微笑,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不易觉察的愤怒和焦虑,仿佛他们已经猜透况有才的心思,知道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五天以后,麻仁贵在南京将“宏运号”转卖给一位浙江老板,全船船员也就地遣散了。
“老话说了,没有翻不过去的山头,也没有淌不过去的河,一切关键在于你能不能坚持。你们看,我麻仁贵不是坚持过来了吗!”在全船吃散伙饭时,麻仁贵端起一杯白酒,涨红着只剩下一张糙脸皮的瘦脸,得意地对大家说着,然后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看着麻仁贵得意忘形的样子,况有才有如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突然想起家乡里的一句古语,脸上无肉,必是怪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做了丧尽天良的坏事情,绝无好下场。内心里,况有才恨恨地诅咒道。
话说回来,其实当初况有才之所以犹豫着不愿到“宏运号”上当厨工,正是忌讳麻仁贵这张无肉的瘦脸。
4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回想那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发生以后自己的所作所为,再联想到在自己身上突然出现的一连串变故,还真的像在一一应验这句古老谚语似的。坐在房前的场坝上,看着自己残疾的左胳膊,每每想到这句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古老谚语,况有才就禁不住心里直起鸡皮疙瘩。
冬日的阳光和煦地照耀着房前的场坝,也照耀着况有才蜷缩在竹躺椅上日渐瘦削的身子。远处原本黛青色的山峦和层层叠叠的农田,在飘忽的淡紫色雾气的修饰下,竟然幻化出各种各样的惟妙惟肖的图像,有的像一幢摩天大楼,有的像一座彩虹卧波的长江大桥,还有的像一条带着风声疾驰而来的巨轮。枯水季节,场坝下面的小溪已失却了往日的喧嚣,此刻像一条被人遗失的碧绿色缎带般,从远处蜿蜒而至,又从眼前婀娜而去,若有若无地隐没在更远处淡紫色的雾气中。这时节即使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也没办法看到那一溜黄灿灿的江水,唯有那一丝淡淡的略带甜味的土腥味仍是那样清晰、真实。
年迈的父母佝偻着身子,相挨着坐在屋子前面条石垒成的石阶上。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了,即使隔得最近的邻里乡亲,也幻化成他们脑子里的模糊记忆,此时此刻,初春慵懒的太阳光俨然成为他们唯一的依托和企盼。
只要有太阳的日子,残疾的儿子和年迈的父母,各怀各的心思,就这样相对无语地在屋子前从早晨直坐到晚上。但是这天父亲突然自言自语地说道:“三月了吧?”
况有才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四周,没有其他人,就接过父亲的话:“是的,三月了。”
“太阳也一天比一天烈了。”父亲说。
“是呀,得减点衣服了。”况有才说。
“秀春下地里去了吗?”父亲说。
“是的,苞谷秧子长虫子了,得打点农药灭灭。”况有才说。
“孙娃子都上学去了?”父亲说。
“是的,上学去了。”况有才说。
“让他们好好读书。”父亲说。
“好的,好好读书。”况有才说。
“有才,你到屋里将烟杆拿给我,不知怎的,今天特别想吸两口。”父亲说。
“好的。”况有才答应着,猫腰进了屋子。
父亲吸了一辈子叶子烟,大前年因患肺气肿,就自己将烟戒了,但用竹节做的烟杆和小半捆烟叶却舍不得扔,仍用油布严严实实地包着挂在堂屋的墙壁上。况有才费力地将油布包取下来,用碎布将粘着一层薄薄烟油的烟杆擦拭干净,又抽出一片仍然金黄、焦脆的烟叶,小心地卷成喇叭状,然后插进烟杆的铜嘴里面。他记得小的时候经常帮父亲做这件事,现在多年没做,竟感觉异常生疏了。
况有才蹲下身子,费力地擦着火柴,小心地为父亲点着烟,然后像个乖巧的孩子般静静地站在旁边。父亲嘬着烟嘴,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眯缝着眼睛,凝神屏气地看着从干瘪的嘴唇里缓缓吐出的那缕青烟,在初春的阳光里不断幻化,最后慢慢地消失。
“你有心事呐?”在一卷烟抽去小半截后,父亲问道。
“是的。”况有才小声答道。
“在船上时揣上的?”父亲问。
“是的。”况有才答道。
“是亏心事?”父亲问道。
况有才斟酌了一刻,缓缓答道:“算是亏心事吧。”
父亲皱了下眉头,额头上的皱纹在突然间像松树皮般变得又密又紧。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你不应该憋着,憋久了,迟早会憋出毛病的。我老了,你可以不管,但你自己、你媳妇和儿子、女儿你不能不管。”
“——”况有才低下头,突然感觉一时语塞。
……
况有才感觉这天剩下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捱到红彤彤的太阳像个盐蛋黄般慢慢沉入西边青灰色的山峦背后以后,才看到三个子女有如三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般,沿着被夕阳浸染成红色的小溪,一路欢快地蹦跳着往家里走来。虽然隔得远,但从那身形上况有才仍看清走到最前面穿黄色棉衣的是老三,中间那个穿红色棉衣的是老二,而最后面那个穿蓝色棉衣并一直与那只小花狗逗乐的肯定是老大了。这只小花狗应该是隔得最近的杨延涛家的,不知怎的,每天三个孩子放学后从杨延涛家门口经过时,这小花狗都会蹦蹦跳跳地陪伴着三个孩子一直回到家里,然后再独自返回去。
这天况有才虽然破天荒地满脸堆笑地迎接三个孩子回家,但是他们对他的突然变化显然感到不适,只是挤眉弄眼地朝他点点头,然后像三只小麻雀般叽叽喳喳地一块挤进屋里。
况有才虽然有点失落,但在心里苦笑一声以后,仍大着嗓子朝屋里喊道:“芒娃子。”
“啥子事?”老大从门框后面探出头。
“帮我写封信。”况有才说。
“写信?现在吗?”老大吃惊地问。
“是的。”况有才说。
难得父亲有求于自己,三个孩子都显得非常兴奋,一齐动手,眨眼功夫就将小方桌、凳子等搬到场坝上。由于没有专用的信笺纸,老大就在自己的作业本上小心裁下一张,然后握着笔,仰头静静地看着况有才,等待他吩咐该写的内容。
况有才没有上过一天学,除了会歪歪扭扭地写自己的名字以外,十足就是个文盲,近四十岁的人了,从没给别人写过信,也从没收到过别人写给自己的信。今天这封信该写些什么内容呢?看着围在自己身边三个子女期待的目光,况有才窘迫得连脸都涨红了,恨不能有条地缝能够让自己钻进去。在斟酌了半天以后,况有才咬牙决定让老大在纸上写上“撞船那事,我知道”七个字。
“不写收信人的姓名吗?”老大问。
“不写。”脑子里虽然闪过两位法官愤怒和焦虑的眼神,但况有才仍坚定地说。
“落款不写你的名字吗?”老大一脸困惑。
“不写。”况有才咬咬牙,突然想起杨延涛家在春节前装了一部电话,还告诉自己电话号码,说有急事时用得着。于是急忙更正道:“不,将杨延涛家的电话号码写上,也将我的姓写上去。”
“为什么写延涛伯家的电话?”老大问。
“这你别管,写上就是了。”况有才的嗓音大了起来。
老大急忙低下头,小心地将杨延涛家的电话号码和况有才的姓写在纸上。
虽然不识字,但在老大将字条写好后,况有才仍将字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折成四折,递到老大的手里:“明天你请半天假,到镇上将这信寄出去。顺道告诉延涛伯,若有外地电话找我,让他喊我一声。”
老大小心地将折好的字条放进书包的夹袋里以后,又抬头看着况有才:“爸,你总得告诉我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吧,否则这信没法寄。”
况有才恼怒地瞪了老大一眼,寻思了半天,没好气地说:“就写江苏、南京、管船的法庭。就这样寄出去,至于收得到还是收不到,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此刻,在况有才的全部意识里,寄出去的这封信无疑是他挣脱折磨的最有效方式,至于这封信法庭能不能收得到以及能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他没有更多的考虑。毕竟两年时间了,他一直将这件并不光彩的经历捂在心底,这原本就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丑事。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潘绍龙,湖北江夏人。毕业于重庆河运学校船舶驾驶专业,后在武汉长江轮船公司“江汉50号”轮任船舶驾驶员。调入武汉海事法院后,历任书记员、助理审判员、审判员、重庆法庭庭长、海事审判庭庭长。在长期的审判实践中,审理了相当数量的具有典型意义的海事、海商、环境保护以及海事行政案件。工作之余,撰写了大量海事、海商论文和案例。2003年出版专著《内河海事法律实务》,2011年出版专著《内河海商法律实务》,填补了我国内河海事、海商理论研究空白。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长江文艺》、《芳草》等期刊及其他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并出版长篇小说《悠悠法泗洲》、《鲁湖烟云》和《回家的路》。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