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唯一证人(下)

276726001587433057.jpg

5

时间缓慢地过去了十天、二十天,况有才虽然揣着一肚子矛盾的企盼,却一直没有等到杨延涛喊自己去接电话的消息。他在内心里想象,不定那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已经解决,法认为自己这封信已经不重要了,所以他们才打电话过来。如果是这一结果,那确实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大好事,毕竟并非自己刻意隐瞒导致这件事情无法查明和解决,因此自己也就无需为这件事背包袱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况有才的心态和身体状况都有了明显的好转,不仅能够时常下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并且在做农活的过程中还会情不自禁地哼一些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得懂的川剧中唱词。

然而,在六月上旬的一天上午,杨延涛的老婆冒着绵绵细雨急匆匆地跑到况有才家里,说半小时前接到一个外地打来的电话,要找姓况的。

正坐在屋檐下剥蚕豆的况有才霍地站了起来:“真是找我的?”

“方圆几十里只有你一家姓况的,不是你还会是谁。”杨延涛的老婆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高兴地说。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临到电话真的打过来了,况有才还是有点紧张。在犹豫了一刻以后,他只得跟着杨延涛的老婆慢慢往她家走去。

杨延涛的老婆是个聪明人,在去通知况有才的过程中将电话挂了,让对方在十一点整再打过来,所以,况有才在她家的电话机旁没坐上十分钟,电话就响了起来。对方是个男的,说姓田,是那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的承办法官,昨天下午他收到封没头没尾的信,结果就照着信中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来了。况有才突然记起以前在南京见过的那两位法官一位姓、一位姓孙,现在怎么换成姓田的了,就试探着问道:“以前那位法官是姓吗?

“你说得没错,那是我们的庭长。但半年前他到安徽调查这件案子时,遇到车祸,至今还躺在医院里,结果这件案子就由我承办了。”田法官说。

“哦,哦。”况有才嘴巴里答应着,眼里就浮现出程法官那双愤怒和焦虑的眼神。

“你说你知道那件撞船的事?”

“是的,我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当时我在船上。”

“你在船上?哦,况有才,厨工。”电话那头,田法官显然正在翻看以前的材料,“那你能不能将船上的船员名字报几个我听听?”

“可以,当然可以。”况有才几乎没作刻意回忆,就将全船十五名船员的名字全报了出来,有些船员有绰号的,他甚至连绰号也报了出来。

“对的,全是对的。”田法官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停顿了一刻,田法官突然问道:“以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呢?

“以前——”况有才虽然料到田法官会问这个问题,但临到回答这个问题时,他仍感到像做了一件亏心事一样为难。

好在田法官好像已然猜透了他的心思,接着语气和缓地问道:现在你为什么要主动告诉我们事情真相呢?

“我晚上睡不着觉,老做恶梦。”田法官问的这个问题也在况有才的预料之中,所以回答也是实实在在的。

“那你能将事情经过简单向我介绍一下吗?”田法官试探着问。

“不,要讲,我就到法庭上讲。”况有才几乎是脱口而出。此刻他突然感觉自己已经霍出去了,既然准备将这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和盘端出来,那最好的地方唯独只有法庭只有法庭才让他踏实、放心

“你愿意到法庭上作证?”田法官显然非常激动。

“愿意!”况有才感觉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

 

6

半个月后,况有才接到田法官到庭作证的电话通知。他没有过多犹豫,第二天一早就从家里步行到白沙镇,又从白沙镇坐船到重庆,最后从重庆换乘火车,第天傍晚时分到了南京。两年多来,这是况有才第一次出远门,挥手告别时,全家人表情都非常凝重,但况有才始终是笑呵呵的,仿佛是受邀去外地参加一场热闹的婚宴,或者一场场面宏大的庆典似的。即使经历长时间的舟车劳顿,他也没有感到过多的疲乏。

t013a2c3d949245374d.jpg


南京的当天晚上,况有才在法旁边找了一家便宜旅社住了下来。第二天八点半不到,他就步行到了法。法大门口那位等候他的年轻法警非常客气,在核对了他的身份以后,将他带到一楼的一间证人休息室里,吩咐他在休息室里安心休息,何时进法庭作证,得听候法官的通知。

在等候的过程中,况有才感觉自己的内心非常轻松,脑子里不时想象麻仁贵和“宏运号”上其他船员的模样,以及他们见着自己时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各样的表情。他们肯定不会想到是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厨工,竟然将他们精心编织的这出有昧良心的骗局给戳穿了。况有才在内心得意地想。但况有才同时也觉得奇怪,做了这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能够在晚上睡得着觉吗能够坦然地面对一切吗人与人之间确实有差异呀。

将近十点半钟,那个年轻法警到休息室通知况有才,马上到法庭上去。

“不要紧张。”年轻法警拍了拍况有才的肩膀。

“我才不紧张哩。”况有才咧嘴朝年轻法警笑了笑。

跟着年轻法警进到法庭那扇大门前,况有才刻意用指头梳理了下蓬乱的头发,又拂了拂衬衣上几溜并不明显的皱折,接着又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迈进大门以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干瘦的胸部往上挺了挺,迈出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劲道,他甚至感觉到左手空着的那半截袖筒也随着自己手臂的摆动竟然带着风声。

在迈进法庭大门的那一刻,况有才就看到坐在右边被告席上的麻仁贵,他正定定地盯着自己进来的那扇大门,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紧张。有如磁铁的正极和负极,不管如何纠结,注定要对接到一起,此刻,况有才与麻仁贵俩人的眼神就是这样。虽然只是一错而过,但面对况有才满脸笑眯眯的模样,麻仁贵原本茫然紧张的眼神即刻被惶恐所替代,接着,整个人也有如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趴伏到那张暗红色的长条桌上。

“证人姓名、年龄、住址?”审判长以威严的语气大声问道。

“况有才,三十七岁,住重庆市江津白沙镇况家坝。”不知是慑于审判长的声音过于威严,还是慑于审判长的表情过于严峻,况有才原有的轻松和自然突然之间就荡然无存了,以至说出的话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

“证人,声音大点。”审判长大声提醒道。

“况有才,三十七岁,住重庆市江津白沙镇况家坝。”这次,况有才微微抬起头,声音大了许多。

“这封信是你寄给法庭的吗?”审判长问道。

况有才定了定神,看清审判长手里拿着的纸条正是自己的大儿子从作业本上裁下的,遂点头答道:“是的。”

“那你是自愿到法庭上作证吗?”审判长问。

“是的,我是自愿的。”况有才答道。

“那你为什么自愿到法庭作证?”审判长问。

“我——”况有才面有难色,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想了想,“那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我若不说出来,我会一直睡不着觉,而且会一直做恶梦。”

“你所说的那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是哪件事?”审判长问。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五日早上三点多钟,宏运号撞船那件事。”况有才提高嗓门大声回答,“说良心话,这件事好像用刻刀刻在我的脑子里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好,那你就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向法庭陈述一遍。”审判长大声说。

t01cce9ad5c37f59768 (1).jpg


况有才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时,突然将已到嘴边的话刹住了,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转向被告席上的麻仁贵,歉疚地朝他欠了欠身子:“麻老板,我知道我们俩之间无怨无仇,甚至你还有恩于我,但是,在这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上,我不能昧着自己的良心。”

麻仁贵抱着头,仍软软地趴在长条桌上,仿佛压根没有听到况有才在说些什么。

况有才又朝麻仁贵欠了下身子:“对不住了,麻老板,我就一五一十照实说了。”

接下来,经过况有才不紧不慢的讲述,那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最终原原本本地呈现在法庭之上:

……头天晚上,也就是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四日晚上,况有才因为贪杯,多喝了半瓶啤酒,结果在凌晨时分被尿憋醒了。像大多数放荡不羁的船员一样,况有才提着裤子,就着昏暗的走道灯,懵懵懂懂地摸到左舷舷边,隔着栏杆,直接往江里撒尿。眼前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红色的航标灯像喝醉酒的朦胧眼睛一样,在黑暗中时不时费劲地眨巴一下。况有才一泡尿还未撒完,突听到船首发出一声闷响,巨大的船身也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没容回过神来,他就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挟裹着机器沉闷的轰鸣声和惊慌、凄厉的呼救声,像头垂死的怪兽般从船头直扑过来,紧贴自己面前的栏杆,又飞快地消失在船尾漆黑的夜幕之中。有生以来,况有才从没有此经历,只觉得后背猛地一阵发冷,不管是残留的睡意还是酒意,陡地全变成额头上奔涌而出的一层粘粘的冷汗。几乎在瞬间,他就明白撞船了。

况有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摸着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一楼径直冲到三楼。冰冷、漆黑的驾驶室里似乎没有一丝气息,雷达屏幕中映射出的淡绿色光圈竟然让一切充满了狰狞和恐怖。

“撞船了,撞船了!”况有才颤抖着大声喊道。

没有人回应他,一切有如死一般沉寂。

“撞船了,真的撞船了!”况有才提高声音再次喊道。

“不关你的事,睡觉去!”黑暗中,突然一个声音大声呵斥道。

况有才心里一哆嗦,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

“听到没有,回房间睡觉去!”那个声音充满了恼怒。但是,况有才仍听出来,这是老板麻仁贵的声音……

早上七点钟不到,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况有才以及全船所有的船员都被叫到三楼的休息室。“宏运号”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微微颤抖着行驶在濛濛细雨中。站在休息室中间的麻仁贵两眼腥红,眉头紧锁,双颊深陷,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多岁。

“大家记住,早上一点到五点,我们船一直在镇江上面的锚地里抛锚。”麻仁贵瞪着大家说。

轮机长游清奇小声提醒:“那航行日志、机舱日志以及船头留下的痕迹怎么办?”

麻仁贵冷笑一声,说:“我已经安排好了,航行日志和机舱日志全部重新填写。至于船头的痕迹,我刚才看了,不甚明显,等会儿水手长再用刷子刷一下,就是天王老子也不可能发现一丝一毫的破绽。”

全船所有的人根据分工开始紧锣密鼓地忙活时,麻仁贵唯独留下了况有才。

“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和我知。”麻仁贵那双发红的眼睛紧盯着况有才。

况有才退后一步,嗫嚅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嘿嘿地憨笑了一下。

“不要怕。”麻仁贵轻轻拍了拍况有才的肩膀,“退一万步讲,即使有人问起,你就说整个晚上都睡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清楚,你一个做饭的,没有人会在乎你的。”

……

况有才不紧不慢地将这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讲完了,然后将目光转向一脸肃穆的审判长。

那一刻,除了旁听席上传出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以外,整个法庭竟然陡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原告,对证人的陈述有无异议?”良久,审判长将目光转向原告席。

“没有,希望法庭主持正义。”原告席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满脸泪水地回答道。

“被告,证人的陈述是否属实?”审判长将目光转向被告席。

“属实。”仍趴在长条桌上的麻仁贵低声回答道。

最后,审判长将目光转向坐在正中证人席上的况有才。在凝视了一刻以后,审判长用庄重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法律的作用固然无以替代,但良知同样不可或缺。证人况有才,我代表法庭感谢你的正直和善良。现在,你可以退庭了。”

然而,在况有才从证人席上站起身,正准备离开时,原告席上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突然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到况有才的面前:“好人呀,好人呀!”

况有才的心突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泪也禁不住扑漱漱地流了出来……

当天中午,况有才就悄然离开法庭,赶上最后一班开往重庆的火车。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一切,至于麻仁贵他们的最终结局,无需自己费心,法庭肯定自有公断!(完)

1652610563265499.jpg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潘绍龙,湖北江夏人。毕业于重庆河运学校船舶驾驶专业,后在武汉长江轮船公司“江汉50”轮任船舶驾驶员。调入武汉海事法院后,历任书记员、助理审判员、审判员、重庆法庭庭长、海事审判庭庭长。在长期的审判实践中,审理了相当数量的具有典型意义的海事、海商、环境保护以及海事行政案件。工作之余,撰写了大量海事、海商论文和案例。2003年出版专著《内河海事法律实务》,2011年出版专著《内河海商法律实务》,填补了我国内河海事、海商理论研究空白。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长江文艺》、《芳草》等期刊及其他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并出版长篇小说《悠悠法泗洲》、《鲁湖烟云》和《回家的路》。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喜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