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小说《河祭》连载 · 第三章 迷失的河流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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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二日,祖父赶回赵家湾捆了铺盖,挑了一担锅碗勺瓢,扯起父亲就走。祖母也不敢问去哪儿干什么还回不回?慌忙抖开一块布包裹了衣帽鞋袜,一条温驯的毛驴似的跟着父子俩的脚后跟。

三人绕到祖坟上来,朝那座高大的山坟捧了几抔土,磕了几个头,便顺着河岸直奔星沟镇。

府河滩上,外祖父早着人把那条府河兔子耳朵掀回河里了。

午饭过后,外祖父鬼嗥似的长喝一声,一篙子撑开船打头里走了。唐河帮的船老大们便纷纷拔锚解缆,一群鸭子似的跟上去。

祖父愣在船头手足无措。好在外祖父事先打发两个船老大过船来给父亲当师傅。一个掌舵,一个撑篙。

虽是逆流,好在顺风。唐河帮张了满帆。

朱帮头此时正蹲在他那条大扁子的后艄拉屎。他冷冷地望着那条兔子耳朵怯生生地跟在一群麻鸭子的后头。

船帮经过赵家坟时,那座母堡一般的山坟尖上还立着一个人。可惜母堡里喷不出火舌,他只得以手加额搭了个瞭望棚,用眼光恨恨地射着唐河帮那抖开翅膀远走高飞的一群鸟。

 

4

兔子耳朵是一种很小很窄的船,满载时也只装得上十吨。因其翘得高高的后艄分开两个形似兔子耳朵的尖叉,故名。

兔子耳朵一般只在府河里跑,轻易不走到汉水来。唐河帮的扁子、驳子后头跟上一条兔子耳朵,像威武的水龙却拖着一条猪尾巴。惹得沿路相遇的过往船老大们指点着哂笑。

祖父便很狼狈。更叫他狼狈不堪的是,一向自夸自傲河中本领,上了船原来是个早鸭子,脚虽有蹼却站不稳船头过不得尺把宽的船舷。

赖了外祖父托付的两个船老大都有一副北方人的热心快肠,耐着性子一招一式地使给祖父看。祖父到底是灵光人心里开着窍门,十天半月过去,便将那掌舵撑篙摇橹荡桨拉纤,以及扯帆爬桅绞缆抛锚吊水洗船戽舱等一整套招式都学得半生半熟。船过了沙洋,他就试起爬桅解结碾缝堵漏的刁难活计。

祖母却似被关进了水牢笼险些憋死了。夜里困在后舱里像关在黑咕隆咚的木箱子里闷着,又象躺在摇窝里晃荡着但并不舒服,那拍着船舱的水声哗哗啦啦的直如灌进了耳朵洞里。她无时无刻不担心波浪会把脆薄的船板凿穿一个大窟窿涌进舱里,灌老鼠洞似地把她和父亲给灌死。祖父又独自睡在前舱里不来伴她壮胆。别离自家藩篱里最后一个月夜以来,她夜夜睁着眼捱到天明。

白日里她更犯难。整天围在几尺宽齐头高的凉棚里转,比起家里老宅那空空荡荡的堂屋宽宽敞敞的烧火屋和亮亮堂堂的庭院来,凉棚比她的猪舍还小。她感到手和脚都伸不直。

突然变成个艄婆子,必得腿长。必得一脚踩在凉棚里一脚伸到凉棚外,一手执了锅铲烧火煮饭,一手抓住舵柄扶舵。船上的规矩,船老大和帮工向来只在船头摇橹撑篙,纵遇上顺风顺水歇了手,也只管在船头坐着抽烟躺着打呼噜。不遇着大风大浪,断不轻易跑到后艄亲自掌舵把方向。

祖母把舵的样子可笑得像耍猴。不是她在掌住丈余长碗口粗的舵柄,而是河水扳着舵叶左右摇晃舵柄来撩拨她,拦腰把她扫过去扫过来,她便像扮了个孙悟空抱着金箍棒,半屈膝盖急踩碎步演猴王戏。

祖母忙不赢心里就发毛,一毛三快快了就马马虎虎。祖母原本凡事很过细蛮爱干净。上船后她学得最快的是邋遢,简直和唐河帮的河南艄婆子一模一样,袖口揩鼻涕揩得发白发亮发硬,农衫大襟上沾着油酱醋菜汁米汤和涎水绘成一朵不规则的画。头发里繁衍了数以千万计的快活的虱子,痒得没法子才泼洋油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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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依旧特别会哭,哭肿了眼像两个小灯笼一般红亮。可她不敢哭出声,更不敢当着祖父的面哭。祖父一直闷得象个哑巴。不是吃饭喝酒他不钻凉棚,钻进凉棚也只拿眼传话。祖母懂得祖父的眼语,随着眼光的指使倒酒添饭端过盛了热水泡着毛巾的小木盆。

祖母没长出第三只手抓住父亲不掉进河里。便取一根结实的布带子拦腰拴住父亲的腰,一头系在舵柄上。父亲的后腰上还系着了一个竹节浮筒,像腰鼓。父亲便觉得好玩随时“砰砰”地拍打着。其实真正的船上人家只这样拴着刚学会走路的三、五岁的伢。到了父亲这个年龄的甚至都肩上套了绳索去拉纤了。

祖父自然没让父亲跟他去拉纤。谅瘦得象个莴苣似的父亲也展拉不动。父亲上船来倒是很开心。虽说被一根绳子牢牢地拴住了,那丈余长的绳索足够让他跑到桅杆下玩。他便烧直一根细竹枝甩参子鱼。或是爬到凉棚上打滚。再不就舱里舱外的蹦,趴到艄后看船屁股底下的舵叶像一条龙尾巴摇晃。

不过新奇几天他就厌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往日在老家时他坐在沙滩上望河心的船帆望傻了眼,羡死了船帆的轻巧波浪的柔滑,恨不得一脚蹬上船去?怎么今日坐在船上又迷望着河岸上拽着风筝撒腿欢跑的小伢望花了眼,馋死了那绿树黄土黑牛,恨不得插翅飞回岸上去? 

他已经三回掉进河里。回回都被祖母大惊小怪地拽起来。他迷迷糊糊湿湿淋淋地趴在甲板上,按着鼓鼓胀胀的肚皮回味着呛进嘴里的河水的滋味,方知河的阴险凶狠,那柔和光滑的一层层波浪原来都是软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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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此惧怕下河。早先祖父带他去摸鱼时他还会狗蹄乱爬似的在河里浮着闹腾几下。上船以后他大热天也不下河洗澡,宁肯吊几桶水从头顶浇到脚底过瘾。以至于后来父亲驾船几十年还是一个旱鸭子,这在船伕中实属罕见。

总之父亲从此落落寡欢像个小老头。他只悉心甩参子鱼。从日头升起甩到月亮升起。甩的参子鱼吃不完就喂猫,喂肥了一只又黑又白的花猫,壮得像一头小虎子。猫吃不完的就用索子串了挂在凉棚上晾干。白花花的参子鱼干鳞光耀眼象一只只银簪子。  

外祖父便时不时过来要去一挂,丢在油锅里炸得黄爽爽的脆焦脆焦好下酒。父亲颇有诡计,见外祖父嘴馋便嚷着“大人不能白占小伢的便宜”,叫外祖父拿娃娃书来调换。外祖父理屈,又被绝妙的佐酒菜参子鱼撩得心痒,无奈,一路上但逢抛锚泊岸便忙不迭地起坡上街去寻买娃娃书。倒是这对老少乐,给载满一船沉闷的府河兔子耳朵平添了些许活意。父亲便靠甩参子鱼看完了全本封神、水浒、三国、济公、西游、聊斋、七侠五义、三言二拍,装了一肚子人神妖鬼怪。

祖父不屑一知祖母的愁绪和父亲的忧郁。船帮离开故土走了几天,他便倚着旗杆般猎猎招展的帆桅苦思冥想了几天,终于把个呆滞发懵的脑壳想得象船头的河水一般流畅:既然山穷途尽来走水路,求死不得就歹活着吧。何况船头虽小,水路却长天却大……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岂需说与妇人小伢知晓?

梗得脖子僵直粗肿的恶气既已顺出,祖父脸上便现出渐淡渐浓的笑色。祖父可怜又可爱,昨天他从土井里逃出时是个半死不活的瘟神样,故土的乡亲族人硬把他逼到河里泡水牢,倒把他泡得今天活蹦乱跳。喏,他又开始使出十八般手段捉鱼捞虾去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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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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