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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河帮回到唐河镇的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祖父在半睡半醒中忽然听到象是外祖父在河滩上大喊大叫。他连忙探头出舱看,只见外祖父舞着烟杆在嚷嚷:“跑了一趟远水回来,列位船老大歇歇身子骨。修船的修船,补篷的补篷。不愿歇想跑短水的,照例自个儿邀伴,甩单鞭也行。有啥事要俺合计生意的,上会馆去吭一声……”说完他便把手背在身后大步流星地朝慎上走去。
祖父伸伸脖子想招呼他一声,又咽下一口涎止住了。
外祖父却又掉头招呼着祖父转来了。祖父慌忙应声去搭跳,外祖父早一脚蹭上船来,踩得船两边晃荡。
外祖父打船头绕左舷走到后艄又从右舷转回前甲板再跳进货舱里。祖父纳闷地跟在后头,见他并未仔细瞧瞧什么。
“大兄弟,您这船非得碾缝打油啦。俺看甭费事拽上坡啦,船帮子刚在星沟晒过,不咋的。就在河里打油吧。这船用不上两年啦。过了晌午俺请师傅来。”
“这帆只怕也要缝……”
“啥?补篷?那是您婆娘的事!”
吃过晌午饭果然来了一位年长的师傅。带着两个穿得象叫花子的徒弟,拎着桐油桶,挎着刮刨、锤子、凿子。
祖父忙上前迎住师傅说话。师傅却只朝他点个头,只顾向徒弟一句句交待活路。师徒沿着船舷走着边说边查看船舱和船帮子。
师傅闭口不谈修船的工钱。祖父忍不住便问。师傅憨厚地笑笑说:“工钱已照杨帮头出的价说妥啦。杨帮头交待修船钱归他认帐。”师傅告辞道:说妥了他只管派活。干活由俩徒弟来,照规矩,船老大得打帮手,跟俩徒弟一起忙活。
第二天绝早便动工。俩徒弟干活一声不吭象拉磨的驴,手脚却麻利赛过猴子。相形之下,祖父简直似一头笨熊,气喘吁吁地瞎学瞎做。
使刨子,嘎嘎刨光船身起皱发黑的老油皮子。使凿子,哐哐凿净船板缝里于涸的旧油灰渣子。使锤子丁丁当当敲打铁砧碾油灰。油灰是用雪白细腻如洋面粉的优质生石灰兑桐油搅拌的。再用刑具一般骇人的锋利钉板把一截截烂麻绳抓撕成纤细柔软如蚕丝的细麻瓤。麻瓤碾入油灰。油灰碾进船板缝里。一千块船板一万道隙缝都碾得乎实缜密滴水不漏之后,再使油抹布蘸着稠乎乎粘涟涟的异香呛鼻的红桐油涂抹船体,一遍又一遍地涂,直把个立体的船身上下左右前后内外旯旯旮旮都抹遍,再置于日头下爆晒,晒得通红透亮象个裸得精光的不害臊的肥胖女人的胴体。
祖父算是尝够了打油的滋昧。他暗地叹息遭,原指望驾船图个了撇自在,种田不过是撅屁股拱腰,哪知这船上的活路得跪着屈着趴着仰躺着干。他确实累得够戗,腰酸腿疼胳膊抬不起来脖子扭了筋,五大三粗的汉子夜里竟偷偷地呻吟。当他的一身衣裳给桐油渍成硬梆梆的盔甲后,他才明白何以两个修船徒弟老穿破破烂烂的百纳衣不洗不换。
祖母日日在沙滩上垒石为灶,做好酒好饭款待两个修船徒弟和自己的男人。
足足闹了二十来天,船便焕然一新。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