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去读私塾约半年光景，唐河忽然冒出石破天惊的传闻。说东洋鬼子打过来啦，国军节节败退，狗日的们白吃粮饷却丢了半边国土。
唐河帮这一阵子走宜城走襄樊走了个把月。等返回唐河镇时，已是谣言四起，沸沸扬扬。
船帮泊岸时天已漆黑。外祖父和祖父的船刚刚抛锚便听先行靠岸的鸭屁股过来传了消息。俩人似信非信，也来不及搭跳，蹬蹬地蹦上岸，急忙去找账房先生讨教。远远地便见账房先生搭在半坡上的小屋灯光摇曳。原来帐房先生日夜都在盼着外祖父的船帮回转。
账房先生说：“这话有准。下汉口跑郑州的都回来说大街上成天过队伍。不打仗过队伍干啥?甲午年间东洋鬼子就打海里来过，凶得狠……唉!兵荒马乱啦，老百姓要遭殃啦……”
长衫逶地的帐房先生象个疯疯癫癫的预言家，语调格外悲怆。
祖父说：“俺跑俺的船，东洋人也是人，能把俺咋的?”
账房先生闭目摇头。他从长袖里伸出鬼爪子一般枯干的手指头颤抖着掐算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昏黄的灯芯像一支羊毫在他脸上写着，写出一幅恁苍老的脸态。
外祖父不语。
又过了一阵子。听逃兵荒过来的人说，驻马店来了东洋兵。外祖父便忧心忡忡，弃船不归．成天在镇上乱窜着打探消息。他极不愿意信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说。又恁顶真地对每一种说法打破沙锅问到底。
“东洋兵是打南边过来的?还是打北边过来的?未必是打天上飞过来的?”他诘问。
“可不！东洋兵要不是坐铁乌龟打铁路上开过来的，就保准是开飞机打天上飞过来的！”又一批逃兵荒过来的人都这么说。
但那些叽叽喳喳的人又都说没亲眼见着东洋兵。是见别人跑了，就埋了粮食，提了讨饭篮子，拖了打狗棍子跟着跑。
外祖父不吭声了。跑船人更知无风不起浪。他想：东洋兵打兵营，占镇攻城，打不打乡下呢?跑马庄离驻马店只几十里……
跑马庄便是外祖母和三个妮子住的地方。东洋鬼子的到来，使外祖父发现他并非寡汉条一个，他还有婆娘和三个闺女。他为她们的身家性命寝食不安，昨天夜里他爬出后舱尿尿，刚立在艄后把胯奓开，便听见船前头娃娃鱼叫，哇哇地叫得瘆人。烦得他搂着裤腰捉着卵子把尿憋到船头去朝水里一阵乱射，果然把娃娃鱼给尿跑了。但后半夜他满心疑惑再也睡不着。娃娃鱼的叫声酷似婴儿揪心的嚎啕，一向被船家视为大不吉利的象征。
外祖父对祖父说：“俺要去驻马店乡下瞧瞧三个妮子。不中就接她们上船。”
外祖父吃晚饭时说的这话。夜里头他就不吭声地走了。
2
驻马店有一条自南边逶迤过来的小河。小河又朝北蜿蜒几十里流到跑马庄，绕过庄子东头的一片高粱地后，河流突然不见了。跑马庄的长辈说，三十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河明明还在，远远地流过南边的十墩八庄，第二天一早那河便飞走了。其实那河是潜入地下了，在地底默默滋润着跑马庄和远近十墩八庄的土地。
跑马庄可好。平平展展一大片肥土，方是田圆是塘，高高大大的是杨树。清清静静的一个庄子，稀稀落落几十户人家。各家多少都有自己的田，各家照各家的老章程过。
外祖母也拉扯着三个妮子过日子过得舒舒坦坦的。
沿着那条恁浅恁窄的小河，还有一条通向跑马庄的官道。浸满野芳的黄土官道上，突然开来了一小队东洋队伍，扰乱跑马庄人的宁静……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喜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