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外祖母那一年回跑马庄葬父。过一年她的妈也谢世了。留下宽宽绰绰的房子够住,留下的几亩地却折腾不了。
大妮子那年才十二、三岁,只能帮外祖母烧火添柴照引俩妹子。虽说外祖母斥骂起妮子们来嘴像刀子,心却软得像豆腐,深怕她们穿得不囫囵吃得不舒坦。外祖母里里外外强撑了一年,秋收后便累得趴下了。
乡邻们便来出主意,叫外祖母请个帮手干田里活。都说现成的有一个水水正合适。水水原是外乡人,自小双亲早故,到跑马庄来投奔一个穷亲戚住下,一向靠给村邻挑水跑腿打杂为生计,是个无牵无挂的寡汉一条。
外祖母也念叨水水前年去唐河报丧接她们娘仨回乡的情义。那回一路上厮混熟了。沿途多亏他端茶送水驮三妮子,殷勤得很。且一口一声婶娘叫得恁亲热。经乡亲们这么一说,外祖母就答应下来。说让水水先帮上一年试试。便拾妥一间屋子让水水搬进家里来住。
第三年的日子就好过了。水水果然勤快且能干。地里的活儿几乎就没让外祖母插手。还包揽砍柴担水的杂活抢着干。外祖母便闲散下来,便捣鼓着做伏汁酒。外祖母的伏汁酒做得恁好。一样的酒曲子,别人不是做老了便是做生了,她却从不曾做过孬的,回回都酿得甜赛蜜酸似桔。当年在唐河,就是外祖父这个死对头喝了她酿的伏汁酒也英雄气短,不得不当面叹服她的手艺。
外祖母做了伏汁酒,拎到通往驻马店的官道上吆喝着卖,赚些零用钱。外祖母很得意。她想,这都得亏水水帮衬。她看水水就咋看咋顺眼。
水水帮工一年到了岁末,外祖母自然不愿辞他。第二年水水更勤快,对外祖母也更孝顺,说话轻言细语的,叫咋干就咋干。口口声声喊婶娘更喊得甜脆脆的。
外祖母愈发疼他。先是晚饭管酒,后来他脱下的衣衫子也叫妮子们给洗。并常常当着他和三个妮子的面念叨:“俺要是有这么个儿该多好!”念叨着便想起金哥儿,便流泪。水水便趁机甜言蜜语劝导。
三个妮子被水水夺去宠爱,都生了妒意。
二妮子拉着姐和妹子蹲在茅屎坑想出一番计谋。结果,吃饭时姊妺仨的三双筷子便成了三对刀枪,专去好莱碗里争斗格杀,凡有肉腥味的眨眼便抢得精光。蒸白面馍时,六只爪子连吃带偷,一个也不剩给水水。洗衣呢,水水的衣衫常常是洗了忘记晾,得要穿时才知还绞麻花似地扔在盆里;要不就是搓了忘记清了,晾干的衣服像一块脏抹布。
外祖母见仨妮子存心坑水水,索性将好菜好饭单另盛了给水水留着。他的衣衫由她自己来洗。晚上总不忘在灶房留一口热水给他擦澡。
割麦子时节,水水忙活不过来。
这天,外祖母也去麦地里打个帮手。晌午和晚上两顿饭,都是大妮子送到地头上。
眼见日头落下去了,地里忙活着的人们都吆喝着“歇工啦”走了。外祖母说:“水水俺也歇了吧。”水水说:“婶娘头里回,俺再割一垅就歇。”外祖母说“俺也再割一垅。”
俩人便勾着腰使着镰呼哧呼哧地齐头并进。割着割着,外祖母倒渐渐抢到水水前头去了。
水水见外祖母超到前头了,抹一把汗暗暗攒劲撵她。撵到外祖母屁股后头时他闻到一股汗味儿。汗味儿是从外祖母胳肢窝里钻出来的。外祖母只穿了一件没袖儿没领儿的绿花褂儿。盘在头上的发辫儿散落下来滑在背上。汗湿了的裤子印出撅着的两瓣扭得怪好看的屁股。
这时满天星儿都眨巴亮了眼睛。月牙儿像金钩钩,明晃晃地照得麦地里黄灿灿的一片。四野的蛐蛐叫得正欢。曜曜曜,曜曜曜。
“俺还不知婶娘今年高寿多大哩。”水水从背后盯着外祖母,想起了一句话。
“虚岁三十五。咋?显大还是显小?”
“俺看婶娘不显大也不显小,就像三十五的人,精精神神。”
水水小声回答着,似在自言自语。
说话间就割到地头了。
“水水,俺们歇了回。”外祖母抖着衫子的下摆扇着风说。
“婶娘头里回。俺捆了割倒的麦子就回。摊在地上潮。”
水水说着,又深深地闻着外祖母身上的汗味儿吸了一口气。
4
外祖母回家一看,三个妮子都不知野到哪儿去了。她扯开嗓子喊了一声:“死妮子——”
没人应。她见锅碗都涮净了,屋里也拾妥了,便没再喊。她觉着浑身叫麦芒草屑沾得怪难受,便去揭开锅盖舀水擦澡。
河南人称洗澡为擦澡。叫擦澡确乎更贴切。皆因水稀贵,且薪柴也少,不是大热天不轻易擦澡。擦澡时以一个小木盆舀进刚够盖住盆底的几碗热水,将土布汗巾在盆里蘸湿了,往身上反复拭,便谓擦澡。擦完了那盆底的水已稠成黑泥浆。即便是外祖母在船上生活了十几年用水泼辣惯了,回乡后也认了“只有人恶水,没有水恶人”的惜水道理。
当下外祖母揭开锅盖,见那锅底的水也太少了,只有两碗水。她知道是妮子们存心不给水水留水,便又骂了几句。无可奈何地都舀进木盆,把木盆搁到灶台上,解开对襟小衫的纽扣,也不脱下来,只用一只手撩起衫子的后摆,一只手蘸湿了汗巾反手勾在背后擦起来。
没提防水水脖子上搭了汗巾风风火火闯进来。外祖母慌忙掩住衣衫,脸刷地红了,说;“死妮子没多烧水,俺说您先擦吧,您出了大汗。”
水水忙说:“婶娘您先擦吧。婶娘身子干净。俺身子肮脏。”说着,垂下眼睑偷偷斜睨外祖母衣衫下没遮住的一段雪白腰身。
“那好,俺马马虎虎擦几把。”
水水便转身出去,顺手带上了灶房的门。
外祖母重新撩起衣衫,松了裤腰带,一手提了肥大的前裤腰,一手拧了湿汗巾在裤裆里擦起来。后裤腰却松垮下去,露出磨盘大的白屁股。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水水发邪劲冲进来,一把搂住外祖母的大腿跪下。
外祖母懵住了。但她顷刻缓过神来,两手左右开弓,在水水的左脸和右脸上各扇出五道血印子。同时她的裤子已垮到膝下。
“您邪完啦!俺是把您认作俺的儿疼哩。您的心让狗给叼走啦?”她骂着,瞪着两只眼珠子恨不得一口吞掉他。
水水的手并没松开。他昂起泪流满面的脸:“婶娘,您狠得下心,就喊人绑了俺送官吧!俺坦白说吧,婶娘啥时擦澡俺都憋不住偷看啦……婶娘,婶娘,您知道俺多大?俺都三十出头啦,您是俺的啥婶娘哪?”说着他便拽着外祖母的衫子爬起来。他打着赤膊,只穿条短裤衩……
外祖母浑身颤栗着,泪珠儿扑簌簌地掉下来:“您个狼心狗肺的!您个丢丑卖国的!”她哭着骂着,双手在他的胸脯上抓出一道道血口子。
水水任她抓着。她的手指头却佝偻着软了,一头栽在水水的怀里。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