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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便在这时悄悄摸进跑马庄。他是从驻马店撑一条划子来的。划子陷在干涸的泥河里不动了,他便弃舟上岸,沿着官道摸到庄东头。他记得这条官道从东到西穿过跑马庄,外祖母住在庄西头。走近庄口的龙王庙跟前时,他察觉气氛不对头。龙王庙里灯火辉煌。昨的?是在祭龙求雨?风调雨顺的求啥雨?他忽然听到叽哩哇啦的洋话声,心里猛一惊,闪到路边的树后躲了一会儿,清清楚楚瞧见了庙门前的鬼子哨兵。哨兵的枪刺明晃晃的。他赶紧钻进麦地里,绕田埂子往西头摸进庄。庄子里黑洞洞死沉沉的。像个人都跑尽死绝的荒弃沉寂的庄子。外祖父只到跑马庄来过一遭,那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眼下他记不得庄子西头哪一家是外祖母的住处,又不敢喊门问人。他象个贼似的猫着腰,闪到这家门前扒着门缝瞧瞧,溜到那家的墙下贴着窗子听听。摸到最西头官遭旁的一家窗下时,他隐隐听见外祖母在小声斥骂妮子们。他轻轻地喊门。“大妮子——!”屋里立刻鸦雀无声。“二妮子——!”屋内一阵惊慌的小声猜议。“三妮子一一!”屋子又归于沉默。“妮子她妈——”“谁?“俺。”“谁呀?”“俺是妮子她爹。”“谁呗?”“俺是您男人。”外祖父心里早毛了。“报个名号。”“俺是杨大麻子!”外祖父低吼起来。二妮子便拔了门闩,移开顶门杠子,拉开一道门缝。祖父便仄身闪进屋里。外祖父摸不清黑灯瞎火的屋里谁在哪儿坐着,还没开口,外祖母已劈头盖脑低骂起来:“您咋回啦?您个狼心狗肺的!还知道您还有仨娃?刀都搁到俺娘四个的脖子上啦!您只顾在外头乐逍遥,只顾自个儿吃喝嫖赌。您走!俺不认识您!”外祖母越骂声越高,竟震得耳朵嗡嗡响了。二妮子吓得忙去捂住外祖母的嘴。大妮子摸摸索索地给外祖父端来一碗凉水、一个冷馍。三妮子则伸手到他兜里去掏砣砣糖。外祖父始终一声不吭。外祖母便也闭上嘴。五个人影耗子似的躲在黑洞似的屋子里。一时都沉默住了。只听得清三妮子嘴里吮着砣砣糖的咂巴声。外祖父开了口:“您看咋的好?俺是来接您们回船去的。唐河没有去东洋鬼子。”外祖母半晌不语。后来还是开了口:“您带上大妮子走吧。大妮子大啦,惹眼,可别叫东洋鬼子撞见糟蹋啦!俺可不愿再去坐您那个水牢!谁知啥时东洋鬼子也会蹿到唐河去?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俺就和俩个妮子死守老土吧。东洋人能把俺撕啦?吃啦?”她顿了顿,咬咬牙说:“要走连夜走吧!”说完一头倒在床上。三个妮子便呜呜哭起来。外祖父一见没啥好说的了,他剐掉衣衫子,解下紧缠在腰上的鼓鼓囊囊的钱搭子,嘱咐二妮子说:“往后地里怕是靠不住啦,这几个钱藏好慢慢用。”大妮子便自己跑去锅底抓了一把锅末烟子又往脸上抹了抹,扑冬跪到外祖母的脚下磕了个响头:“妈!俺啥时再见面哪!?”外祖母垂泪不语。大妮子便抱着二妮子、三妮子的头哭成一团。外祖父拽起大妮子,一前一后悄没声响地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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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庄捱过了一个惊惊惶惶又平安无事的长夜。拂晓。各家各户都叫大闺女、年轻媳妇跟着撑门立户的壮男人,带上干粮水壶又钻进高梁地里躲起来。上了岁数的爷、奶跟娃子们就紧拴住大门躲在屋里不动。外祖母睡在床上没动弹。俩妮子也不敢吭声。东洋鬼子又在操练。仿佛他们只是来借跑马庄这块地盘操练的。到了后晌。外祖母见馍啃光了,壮着胆子烧火烙饼。她的屋顶上烟子一冒,各家各户瓦上也都冒起烟子。天煞黑时,各家的娃子们就钻进高粱地,唤回自家的娘老子和哥、姐。这时庄东头的地主刘老爷就来到各家各户串门。他叫都把灯掌上吃饭,说跟东洋人说上话啦,说明早起各户都在门前挂上一面小膏药旗便没事啦,说再别去钻高粱地,该忙啥事还忙啥事。这刘老爷一向和和气气的,在庄里人缘好。也不知是他去找上东洋人呢还是东洋人找上他的?但大伙都信他说一句话算一句话。外祖母便找着一块方方楞楞的.白土布做膏药旗,可咋寻也寻不着一小块红布。二妮子从床垫底下翻出一块三妮子垫的花布尿片子。三妮子夜里老尿床。二妮子把花布尿片子上的一朵红荷花铰下来,铰成一块圆不圆瘪不瘪的膏药粑粑。外祖母把它缝在白土布中间。第三日一大早,二妮子把膏药旗挂在门沿。各家各户门上都挂起这“护身符”。
有风呢它像个猪尾巴欢甩乱晃,没风呢它象个猪耳朵蔫巴巴耷拉着。到了晚上,几个胆大的娃子在屋里憋不住了,都诓大人说去屙屎尿尿溜出门玩耍。娃子们爱瞧稀罕,见庄子东头灯火辉煌,就绕着圈子往龙王庙跟前凑。楞娃子们胆忒大,躲到龙王庙一侧山墙的墙根下朝庙前瞧。瞧了便都捂着嘴乐。乐啥?乐那些东洋兵咋像奶娃子似的胯下都夹着一块骚尿片子!原来,今个晚上恁热,东洋兵都脱光了身子擦澡。只穿着一条短裤衩。仔细瞧不是短裤衩.是一块尺许宽的布条子,一头掖在裤带后腰窝上,一头兜住两瓣屁股,从后胯裹到前胯,遮住羞处,再从小肚皮上肚脐眼处掖在裤带上。东洋兵擦洗罢了,都围在庙门前的空地上坐着。哭似的咿咿呀呀哼起歌了。有一个真在哭,边哭边捏着雪白耀眼的汗巾揩泪。哼歌的就哑了。一个东洋鬼子拨弄起一个啥弦琴,放响屁似的呜呜叫。地上摆满圆的瘪的洋铁盒子花花绿绿的。有几个东洋兵站起来撬开洋铁盒对着嘴伸长脖子喝。喝够了就啊哈啊哈傻笑。笑够了又跟着呜呜琴声歪歪晃晃地哼,胯下夹的骚尿片子就松松垮垮的有点夹不住了。
缩在墙根下的娃子们都伸出乌龟头来瞧着乐。谁忍不住“扑哧”笑出一声,乌龟头吓得赶紧缩回去,互相盯着眼埋怨。但那些东洋鬼子已发现他们了。都扭过头来,极感兴趣地召唤他们。个个脸上都闪露出惊喜而慈爱的眼光。“小孩,来!太君的,欢喜欢喜小孩。”“害怕的不要。米西米西的有。”能不害怕么?有两个娃儿赶紧顺着墙根溜走了。剩下的都是楞头楞脑天不怕地不怕的,仍伸长脖子张望着。一个两眼细长细长的眯得怪好看的东洋兵,甜甜地微笑着朝墙根这头走了几步,拍拍手唤娃子们过去。娃子们的头立刻又龟缩回去。坐着没动的东洋兵叽哩哇啦的唤回眯眼睛责怪着,意思好像是说别吓着娃子们。东洋兵又抓起明晃晃的洋铁盒子和大把花花绿绿的方块糖摇晃着,极友善极耐心地招呼娃子们过去。娃子们瞧见东洋人的长相也不骇人,鼻子啊眼啊和俺中国人没啥两样。又都怪和气的。娃子们胆便壮了。胆一壮,眼便被那些花洋铁盒子惹得直眨巴心里也痒痒的。便轻声嘀咕着互相推搡着站出来,畏畏缩缩朝前走了几步。他们胆再大也只是娃子胆量。又怯生生地钉着脚不动了。东洋兵见状,叽哩哇啦商量了几句,叫眯眼睛捧起几个洋铁盒子和一把方块糖,鸡啄米似地不住地点头笑着,慢慢的慢慢的走拢来塞给娃子们接着了。眯眼睛逐个地摸摸娃子的头,翘起大拇指说;“太君的,欢喜欢喜小孩。明天,统统的小孩来。米西米西的,大大的多多的有。”说完他转身过去坐下,又喝着唱着。娃子们争吵着瓜分了吃的喝的洋玩意儿,嘻嘻嘻地撒腿溜跑了。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