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小说《河祭》连载 · 第6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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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凌晨果然是顺风。七、八条空船扯起篷来,后晌就赶到拴马铺。装货却很费事。等把那些布匹杂货油篓酱坛酒缸和拆卸的柜台木箱都搬到船上,已是吃晚饭时辰。

大伙都不敢歇气,又把店铺老板的老的少的一家子和用具衣物细软鸡呀猪呀鸭呀杂七杂八都盘到船上。天已是黑咕隆冬的了。外祖父是在劫难逃。当下各船抽了跳,正待撑篙开头。这时,岸上响起长长的一声鬼叫般的唿哨。七、八条黑影蹿上了河滩。为首的一个,箭步飞上外祖父的船头。接着又飞上来一个。其余的刚够每条船飞上一个不多不少。

正是一伙河盗。为首的河盗飞上船头,落下来正好与外祖父脚尖碰脚尖。他手里端着的王八盒子对住了外祖父的胸窝:“俺看出您就是帮头。您招呼列位船老大都别动。俺单找店铺老板收帐!谁是店铺老板?您过来!俺看您不够交情,也没招呼一声就要走?您自个说说今夜这帐咋收?”此人正是团长爷。

牛高马大的个子,左撇子端着尺把长的王八盒子,右膀子耷拉在袖子里,黑魑魃中看不清他的嘴脸。说话蛮不讲理,腔调却有板有眼的。跟着团长爷的那个小河盗就把攮子戳住店铺老板的背心戳透了衣衫顶着了背心骨。店铺老板吓哑了,只会跪到团长爷的脚下磕头,磕得捣蒜似的不歇气。小河盗就朝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团长爷不稀罕您磕头!麻利交账是正经的事。”店铺老板这才想起了啥似的愣了愣神,哆嗦着手解下腰上箍的柞把宽的帆布皮带,龇牙咬着撕开夹缝,抖出一个金戒指、一对金耳环、两根银簪子、一枚红玛瑙烟袋坠子、一副绿玉石烟杆嘴子、一个白金烟锅、一个银挖耳。店铺老板把这些宝贝疙瘩捧在手里,递到团长爷跟前说,“这些玩意儿都孝敬团长爷……您手下的爷们要啥布只管扛几匹去做件衣衫。”

团长爷只见他的手伸着,捧着些啥瞅不清。小河盗就把攮子叼在嘴上,划了根洋火给团长爷照亮。团长爷瞅了一眼:“咋?您老板这是过年打发娃子们还是咋的?”那小河盗就用灢子在店铺老板的背脊骨止划豆腐似的划开一道口子。店铺老板感觉背上一股汗似的热乎乎粘稠稠的啥顺着背往下溜,溜到屁股沟里。他两腿一软,扑嗵跌坐在甲板上。“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脱下鞋磕鞋后跟,一只鞋底磕出一块8字形的金砖,乒乓滚到团长爷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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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河盗又划洋火,划了半天划不亮。团长爷便不耐烦,挥挥手叫店铺老板退到一旁跪着,朝后艄吆喝一声:“那后艄的谁,把灯提出来!”后艄就只大妮子一个。店铺老板的家小都挤在前舱里躲着。大妮子无奈,只得提着“气死风”出来。她战战兢兢的来到船头,远远地就伸手把灯递给河盗,慌忙倒退着避开。一不料她退得恁急,腿绊在背对着她跪在船舷的店铺老板身上,竟从他的头上翻滚到河里去了。

祸真正是打这里开始的。大妮子会水性,两脚一蹬便从河里冒出来,一个猴子攀藤,就抓着船舷爬上船来。浑身水淋淋的往后艄跑。正在低头瞧那金的团长爷,斜眼瞟见大妮子——大妮子的湿衫湿裤全贴着肉裹在身上。八月间穿的夹褂薄薄的,给水浸透了更是软塌塌的像一层薄纸。她那圆滚的膀子胯子奶子和肥鼓鼓的屁股小肚子全都凸现出来,如赤裸着一般周身线条毕露。团长爷瞅大妮子把眼都瞅斜了。他忙叫小河盗把金银珠宝收了,笑着招呼大妮予过去说话。小河盗立即过去把大妮子拽到团长爷跟前。团长爷便笑微微地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大妮子。大妮子把胳膊紧紧地护在胸前。外祖父脸上的麻窝窝默默地通红起来。额头的汗珠子一嘟噜一嘟噜往下垮。贴在裤缝上的两只手慢慢地握成拳头慢慢地提起来。祖父忽从后艄出现了。他双手抱拳走过来,给团长爷作揖说:“俺这侄女有啥冲撞着两位爷的俺来赔罪。俺和俺哥兄弟俩就这个傻妮子一根独苗,春上好歹说妥了个倒插门上船的憨子女婿,秋后就完婚。团长爷抬抬胳膊俺驾船的老百姓也就钻过去了。俺给您烧一炷高香。”说着他的两个膝盖“咚”地磕在甲板上。

外祖父暗自纳闷:他是咋过到这船上来的?祖父的船只和外祖父的船隔着一条船。一个河盗飞上船头时,他和父亲正在船头使着篙子。河盗拿攮子比住祖父,喝斥父亲蹲下别动。祖父一昕到隔船上团长爷吆喝大妮子提灯出来,就料知今夜这瘟神难送。他斜眼朝两边船上瞧,见河盗们手里并无王八盒子和长枪,都只握着一把攮子。他便暗自琢磨着要想法儿过来。河盗们咋没带枪?原来,河盗的眼线早就吊住了店铺老板。一听说大鱼要漏网,团长爷便亲自出马。团长爷狡诈多疑,深怕他出窝后万一有谁去砸窝,便把河盗分作两拨,七、八条枪全留给一拨人马守稳敞棚船。他带的一拨都只别着攮子。他夸口说有他那把弹无虚发的王八盒子今夜肯定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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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琢磨透了,便搂着裤子对河盗嘿嘿一笑:“俺刚才喝了两碗现稀饭,咋这肚子里就闹腾起来啦?俺去艄后屙泡屎。大爷若是不放心,就跟俺去艄后守着俺。若是放心,您守着俺这娃是一样。嘿嘿。”那河盗自然不愿意去瞧祖父的屁股闻臭气,何况今夜只找店铺老板收账,看住船老大不让他们打岔就行了。他便不吭声,只拿眼瞅定坐在甲板上的父亲,算是允准了。    

祖父摸到艄后,急忙脱下褂子顶在头上,抱着舵轴摸下河,悄,没声响地踩水踩到外祖父这船的艄后,攀着舵叶爬了上来。他又急忙拧干裤子上的水,穿上干爽的褂子,躲在凉棚后头张望了一阵子。瞰见外祖父似要动手,怕他吃亏,才跑出来诓河盗,以便相机行事。外祖父听祖父这么诓着河盗,也合掌抱拳接过话茬子,“俺也听说了团长爷的本事了不得。俺杨大麻子一向敬英雄重朋友讲交情。您今日个高抬贵手放过俺这个帮头的闺女,俺唐河帮从唐河到襄河去给团长爷扬扬名声,叫满河上下十八帮的船家朋友知道团长爷的侠义!”

团长爷见后艄冷不丁又冒出一条七尺汉子,心里已暗自一惊。听祖父、外祖父说完,他便似冷笑又似提醒众河盗似。的嘿了一长声,大拇指头叭地掰开王八盒子的保险机关,朝小河盗扬扬下巴,依然憋着有板有眼的腔调吩咐他:“您听清没有哇?这可是大帮头的千金哩!给俺小心侍候好!可别让她生气跑了!”那小河盗立马扭住大妮子的胳膊扳到背后逮住她。祖父朝外祖父递了个眼色。外祖父向祖父使了个脸色。祖父便忙不迭地朝团长爷磕头。脑壳撞得甲板冬冬响。他磕一个头朝前悄悄移一步,磕着磕着就磕到团长爷的脚尖了。祖父最后一食响头磕下去时猛地抱住了团长爷的两条腿杆子。头抬起来时手也就势一掀。团长爷仰面八叉跌倒。他“咔嘣”搂了一枪,枪子儿射在祖父的肩膀上血直冒。

团长爷抬手再搂第二枪。但外祖父的脚尖早盯准了那王八盒子,抢先一脚把它踢飞了,飞到老远的河心喂鱼去了。外祖父就势扑到团长爷身上。俩人搂在一起滚坛子。大妮子趁河盗慌张扭脱身一个猛子扎到河里。那河盗的攮子还叼在嘴里。他望望河里的水泡,再望望滚打着的团长爷和外祖父。他想了想该咋办。终于想妥了,便一只手小心地捂住怀里揣的金银珠宝,把另一只手上提的“气死风”砸向祖父,腾出手来拔出嘴里的攮子。祖父正蹲在地上捂着血淋淋的肩膀。灯没砸着他,砸在船舷挂的橹上碎了。橹上却起了火。火苗子提醒了祖父,他一手捂住肩膀,单手摘了那只带火的橹举起来:“日您河盗们的妈!俺爷们今儿个拼了!”那些劫持住各船船老大的河盗们,听到这边船上的枪声撕打声都愣住了:“咋?打劫的遇着打劫的啦?从来拦河收帐,只当是老子打儿,哪有敢还手的道理?”趁他们扭头伸脖子朝那边船上看时,船老大们都快手快脚地抢了篙子和桨在手上。各条船上都对峙着。外祖父本有一身好力气。团长爷虽瘸着一只膀子也有一身好手段。俩人你压住我我压你谁也压不住谁。滚来滚去滚到跪在地上忙着筛糠的店铺老板身上,三人滚成一堆谁也分不清谁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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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趁机滚到一边爬起来。他两脚一蹬身子一腾蹿到桅杆上攀住,亮开喉咙高喊一声:各位船老大听着:招呼后艄把灯都提出来挂上!”这一声吆喝提醒了船老大们。他们手上抓着篙子和桨,眼盯着河盗的襟子,嘴却空着好使唤哩。便纷纷朝后舱打招呼。艄婆子都壮起胆子把“气死风”提出来挂在凉棚上。船和河面照得亮堂堂的。这时,大妮子已泅到艄后爬起来,也尖声喊起:“后舱前舱的婶娘大伯老哥兄弟们都出来!河盗的王八盒子叫俺爹踹进河里了!有俺爹作主,俺们都别怕这伙河盗!”鸭屁股的船上率先打开了。听见他使着啥家伙与河盗对打着的撞击声和他嘴里不住地啐着的“呸!呸!”声……各条船上都响起了格斗打骂声。拴马铺也被枪声惊动了。那些好事的胆大的便提着灯站在远远的岸上吆喝着。团长爷这时才知道他扭住的是店铺老板。见势头不对。又怕收到手的“账”飞了,便掀开店铺老板爬起来,夺过小河盗怀里的一包金银掂了掂,狠狠地一跺脚说:“俺今夜算栽在您船上啦!俺记住您杨大麻子的大名了!哼!”说完他把左撇子手的食指勾着,衔在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七、八条黑影便跟着他燕子展翅飞到岸上,消失在沉重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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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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