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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唐河帮人就张罗开了喜事。船家嫁娶,本也有一套与岸上人家大同小异的规矩,但比岸上稍逊色的是没洞房好闹,舱房太小,然则比岸上更光彩的是新娘打水路来,那迎亲花船张灯结彩像皇帝的御舟行宫,一路吹奏,闹得满河欢腾两岸路入驻脚行注目礼……外祖父说这一套繁文缛节一概免了。
外祖父的船上,几个伶俐的艄婆子在给大妮子盘辫子。使两根细索子在大妮子脸上拉锯似的绞着汗毛开面。店铺老板送来一匹红缎子。船老大们在祖父的船头和凉棚上扎了彩。
橹精怪从镇上戏班里请来的一伙艺人,就在河滩摆开架式吹奏起欢快的乐声。引得河上河下的人都来看热闹。外祖父叫鸭屁股唤来他的艄婆子假做了媒人。媒人往浑身上下穿成一团红火的大妮子头上蒙了一块红布,便拽着大妮子的膀子扶出凉棚亮相。
忸忸怩怩的新娘子恁宽大的屁股恁细窄的腰,胸襟下两奶子肥嘟嘟的拱隆着,确实光彩夺目。“啧啧!恁俊!”“俺瞅得都守不住魂啦!嘻嘻嘻。”“哟!这是个凡人还是观音娘娘?”“……”在众人一片粗野的喝彩声中,五、六个艄婆子卫护着一个皇妃似的大妮子,前呼后拥去拜外祖父。外祖父在船头横了一条马凳翘着二郎腿坐定。帐房先生香喷喷地叭哒着烟竿儿笑眯眯站在一旁。十七岁的父亲,央求橹精怪一步也不离地陪着他壮胆。
他怯生生地扯着嘻皮涎脸的橹精怪的衣角,硬着头皮踏过跳头迎娶大妮子——应改称她为慈母大人。父亲傻乎乎地穿着一件肥大逶迤的簇新的宝蓝大襟长衫,额头上还缠着纱布,那是前日夜里被河盗踹伤的。他的模样很滑稽,活象被橹精怪擒住的一个贼,两眼惊惶地四处张望着。于是送亲鞭炮和迎亲鞭炮同时在两条船头轰然大作,压倒了高亢凄惶的唢呐声。娃子们野蛮地扑向滩头,手脚并用,抢着未燃的散炮和砣砣糖、花生果。
这时,帐房先生突然发现,从密匝匝的围观人群中挤出一个头戴斗笠的老头子,他跳上渔划子划向河心。帐房先生便指点给橹精怪看。橹精怪冲向后艄,跳到船尾系着的小划子上,欲解缆去追。帐房先生厉声喝住了他。船头。祖父也在桅下横一条马凳坐着,伤臂托在脖颈吊下的一圈布绳上,背靠着桅杆。媒人率领父亲母亲敛衽来朝。仰首拜天君。低头拜河神。屈膝拜父母大人。礼毕,众人猛然悟到忘了请祖母也米在祖父身边并肩坐定受拜,都嚷嚷着要重新再拜。祖父摆摆手说罢了,你二人到后艄去给你妈再磕个头吧。
其时,祖母正在凉棚门口瞧着。她斜倚着舵柄扶着手安然在她自己的位置上。眼眯成一条缝在笑,挤出两颗硕大的喜泪珠子。她见众人簇拥着父亲母亲来跟前磕头,忙扶起她的儿媳妇,说您就只当俺是您的亲娘吧。婆媳俩便抱头痛哭。乐声在哭声中戛然而止。
6
晌午。外祖父和祖父联袂,在唐河会馆大宴宾朋。但他俩同时又是席上贵客。船行老板和会馆会首宣布联合筹办这个婚宴。后来帐房先生声称他当为东家之一。跟着橹精怪申明:他也要做东。随后店铺老板也捧着一包现洋来央求认了酒水花销。再后来鸭屁股领着唐河帮船老大应邀蜂拥而来,个个背着白面袋子抱着酒坛子要打平伙。于是客即主主乃客客主不分有钱同花有酒共喝。喜酒喝成了告别酒和饯行酒。
可是酒过三巡气氛依然闷得慌。人们窃窃私议着河盗头子团长爷。外祖父见状便端起酒盅,爽朗一笑说:“今儿个咋说也是那个啥团长爷撮合啦俺闺女的婚嫁大事。既是喜酒就该喜滋滋地喝!这酒盅子一撂,俺就去走沙洋了。俺本是驾船汉子,四海为家,漂到哪儿算哪儿。就冲着去湖北再咋的每日总可以逮几碗大米干饭,俺敬他团长爷一杯!”说着他仰起脖子把一盅酒倒进嘴洞里。大伙都笑得哗然。于是清洌的白酒就哗啦啦地畅泻于杯盏。谈笑风生回荡于席间。猜拳行令爆响于大肉大鱼之中。外祖父在酒席之间周旋了一番,折身返回上席入座,依次与船行老板、会馆会首、帐房先生、橹精怪、由父亲搀扶着的祖父、店铺老板等人相互敬酒。轮到橹精怪跟前,橹精怪已喝得酩酊大醉了。他掷酒盅于地,跌跌撞撞地换了一个大碗来斟满,捧到外祖父跟前:“大哥!俺这唤做壮行消灾酒。”外祖父也换了大碗斟满;“兄弟!俺这唤作别君躲难酒。”俩人豁然撞碗,饮马似地喝干。谁知橹精怪竟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涕泗滂沱。众人默然。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