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橹精怪不知自己是啥时入睡的。醒来天光亮。他猛想起外祖父临走没交待的事——东洋鬼子打进了驻马麒在街上、乡下到处抓人杀人,好多逃荒过来的人都这么说。
外祖母和俩妮子会咋的?那娘仨会不会逃到唐河?恁巧!正想着,二妮子就真来了!拍门拍得砰砰响。橹精怪慌忙起来开门,二妮子闯进门就惊惊炸炸地喊;“大叔俺妈和俺来啦!俺们是逃兵荒逃来的!到河里头咋也寻不着俺爹的船,都说俺爹嫁出了俺姐,唐河帮走沙洋去啦。俺妈听说了就坐在河滩上又是哭又是骂。俺拽俺妈上会馆来俺妈不依俺。大叔大叔!您快随俺去瞧去!”
橹精怪急忙随同二妮子往河滩跑,老远就望见伙子人围着坐在河滩上的外祖母看热闹,老远就听到外祖母的哭骂声:“杨大麻子!您的心昨恁坑?您没跟俺吭一声就把俺大妮子给逼走啦?您把她嫁给谁受罪去啦?三妮手没啦!大妮子走啦!扔下俺和二妮子去讨饭,您远走高飞享福去啦!您到沙洋去赶杀场……”橹精怪和二妮子赶紧跑拢去拨开人群。一个戴斗笠的老头子见来人了,便挤出人群走到河边,踏上一条渔划子荡桨走了。橹精怪和二妮子拉拉扯扯好歹把外祖母拽到会馆。橹精怪和外祖母分别把两边的事说了个一清二楚,会馆里众人听了都唏嘘不已。
橹精怪劝外祖母娘俩立马去沙洋,说去河上寻一条顺路的船,这几日是顺风,撵得快说不定追得上唐河帮。一旁的大伙都说中。外祖母却只管破口大骂东洋鬼子黑心烂肝凶如狼毒如蛇猪狗不如。橹精怪等不待外祖母搭话,便急着去拿来盘缠。这时外祖母便断然拒绝去沙洋。她说她跑了好几百里路腿都跑断了,再一步也挪不动。说杨大麻子忘恩负义忘了她娘俩,她也不去招他的嫌弃。说她去唐河边上帮人缝缝洗洗也能糊住两张嘴。末了,她只央求橹精怪去河上找一条破船借给她娘俩先安个身。
橹精怪素知外祖母的脾气,知道拗不过她,便领她们去河边给修船师傅招呼了一声,找了一条要修没修的破船。他帮着外祖母吊了几桶水把凉棚冲洗了。这时日头快落到河里了。橹精怪便说:您娘俩早些歇吧,这些钱先花着。说着,把预备的一包盘缠递给二妮子。外祖母正待开口推辞,二妮子却抢先把钱包塞回橹精怪手里,说:“俺不缺钱花哩!”橹精怪诧异地瞧着二妮子,这才注意到她长得瘦瘦精精的,穿件夹袄却鼓鼓囊囊的像个大胖子。外祖母也很纳闷:“明明没钱二妮子咋说有钱?”她不便当着橹精怪的面盘问,便说,“他大叔您先回吧,明儿个要花钱俺再使唤二妮子去找您借。”橹精怪心里有事,嗯了一声便急忙上坡走了。他估摸帐房先生去拴马铺收帐该回了,便径直去找他。帐房先生刚刚回来。听橹精怪一说,他寻思良久方才开口道:“恐怕那船上住不得。码头上有河盗的眼线。俺去拴马铺收帐也听到一些风声,那团长爷听说外祖父带着唐河帮远走沙洋了.恨得咬牙。那娘俩若是叫河盗的眼线给吊着了,就怕他们要来绑票……”当下二人合计:明早上就叫她俩搬到会馆里头住下,再慢慢劝她俩去沙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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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和二妮子把后舱收拾妥了。外祖母说:“明早俺就去码头上吆喝,揽些单身汉子的缝补浆洗的活做傲。二妮子你过对岸去拾些枯枝柴禾,摘些野菜。”二妮子听了不吭声,她脱下夹袄,从衣缝里撕出几十块现洋来。又脱下鞋子,从鞋帮里掏出上十块现洋。再脱下裤子,从裤腰里抖出亮铮铮的现洋。还翻倒讨饭篮子,从篮底的篾层里抠出硬梆梆的现洋。“哐当哐当”,白花花的现洋滚落在铺上堆成一大堆。外祖母看二妮子变戏法看呆了。
“怪不得您说不缺钱花!这钱是打哪儿偷来的?”她怀疑地喝问。二妮子像个小大人似的不慌不忙地叹口气说:“唉!这一路上逃荒俺带着钱没对您说。怕让人看见了惹眼。再说两个穷讨饭的掏钱去买啥也不像……您别打岔,听俺慢慢说。还在跑马庄俺妹子给东洋鬼子害死那天,俺见妈跑到龙王庙去找俺妹子去啦,就知道背时了闯祸了遇着大难了。俺忙去找水水。走到半路听见枪声响,俺咋就猛地想起俺爹来接俺姐时留下的钱褡子。俺回头去把钱褡子从灶洞里掏出来。
俺想,把它扔进茅屎坑吧,可保险!谁会信臭茅屎坑里有白花花的现洋呢?可俺又一想:这一走,只怕难得再回这屋来。俺就抓了一个篮子,把钱褡子藏在篮底,盖上几个馍遮严实啦……”外祖母听着心想:这二妮子可真机灵!俺倒是早把那钱褡子忘啦。便说:“既有这些钱,就留着慢慢花。俺也不去帮人缝洗了,俺还是做伏汁酒,您每天早上提到镇上去吆喝着卖。啥时唐河帮打沙洋转来,俺看上您姐一眼,啥时听说东洋鬼子走了,俺俩还回跑马庄去,给俺三妮子和水水守着坟……”说着说着她又眼泪汪汪的了。
这时,河滩上传来高声吆喝:“谁要黄鳝——?活蹦乱跳的哩!俺贱卖了好赶路去回。还剩二斤——,谁要谁拿去。”那叫卖人停在船头不住气地吆喝着,仿佛是专喊给外祖母娘俩听的。二妮子说:“妈,这一路逃荒逃得苦,俺去把那二斤黄鳝称来给您补补身子。”
二妮子便提着个篮子上坡去。一个戴斗笠的打渔老头子把她引到渔划子上。“娃,您自个儿到舱里去拣。怕还有三、四斤哩!您都拣去,俺只算您二斤。”戴斗笠的老头子和和善善地说着,便走到河里,站在浅水里洗腿上的泥浆子。二妮子跳上划子,见后艄坐着个划桨的渔婆子,她勾头勾腰在河里洗刷着啥。二妮子瞧瞧中间的舱里,果然有一小堆黄鳝在蹦腾。便跳进舱里去拣鱼。二妮子勾腰往篮里扔鱼。快扔完了时,忽听河里唿啦一声,抬头便见河里上来一个黑大汉跳进舱里。正是那个戴斗笠的老头子。二妮忙起身要问他做啥,老头子早一把扭住了她的胳膊。她张嘴要喊,却被一条黄鳝塞进嘴里堵着。她顿时感觉嘴角和舌头被黄鳝翅刺破了,满嘴的腥气和烫乎乎的血往喉咙里钻。黄鳝是那个渔婆子塞进她嘴里的——啥渔婆子?原来是个满脸兜兜胡子的凶汉子!恁机灵的二妮子上了当。两条汉子七手八脚把二妮子绑成个肉砣子,拿一条麻袋从头至脚把她统起来。把篮子里的鱼倒在麻袋口上扎紧了。渔划子箭似地射向河心。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