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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河帮离开襄樊码头,载着一个沉重而悲怆的故事来到沙洋。来得正是时候也来得真不是时候。时值武汉失守前夕,沙洋成了大后方。沙洋乃一繁华大镇,位于湖北荆门县东南汉水中游的西岸。除水路把河南、湖北这南北二省贯连起来,另有官道东通华中腹地大商埠汉口,西抵外河的滨江之城宜昌。荆门及毗邻十几县皆为鱼米之乡,盛产大米棉花。
沙洋镇赖其水路陆路交叉纵横,向为鄂中物资集散重地。而如今武汉在东洋兵的狂轰滥炸下岌岌可危朝不保夕。这一战争局势倒给沙洋带来一派空前的繁华景象。官府和国军一面溯长江往重庆撤,一面溯汉水往沙洋方向撤。沙洋上头的钟祥一带驻扎满了队伍。张自忠将军把他的队伍拉到了宜城。转移的和逃跑的务公的和营私的官家的和百姓的人流车船,把个沙洋官道挤得车水马龙扬尘蔽日,把个汉水河填得船帆如梭横舟壅流。
沙洋镇一时间何等热闹。商人贩子逃兵游勇流氓无赖灾民乞丐三教九流趋之若鹜。占此地利,逄此天时,沙洋镇的水码头旱码头可谓生意兴隆财路宽广。不过,沙洋可不好䠀码头。这地方的水旱码头向来深不可测,等闲之辈不知深浅来试脚,掉进去沉了连气泡也不冒一个。如今各界人物纷至沓来,码头争斗更趋激烈。单说这水码头,以往占了地主优势的沙洋帮,年初跑汉口又跑外河到岳阳,被东洋炮舰飞机拦进洞庭湖不敢回内河来。而汉水下游的黄帮中帮孝帮都遭了东洋飞机的俯冲扫射,七零八落地退避到沙洋来。
其中以朱帮头的中帮船多势大,各帮纷纷依附。朱帮头先下手为强,占了沙洋镇最大的码头泊船。被东洋飞机堵在内河里回不得外河的还有川帮和湘帮的十几条船,也都退到沙洋。那川帮卞帮头也是一条争强好胜的汉子,联合了湘帮树起一帜与中帮较劲。川帮也不另寻码头避开中帮,却把十几条船紧挨在中帮一起挤着摩擦。尔后,外祖父的唐河帮也笼络了襄樊帮的几条船浩浩荡荡而来。外祖父也不另寻泊船滩头,竟然相中了中帮和川帮之间象征性隔开的丈余宽水面的缓冲泊位,杀气腾腾地把一二十条船都挤进去停着,挤得中帮和川帮的船舷与船舷之间碰撞得吱吱呀呀乱响。外祖父垮着一张麻脸立在船头,向左边冷眼立在船头的朱帮头和右边冷眼立在船头的卞帮头抱拳左右一揖,冷冷地道歉一声:“得罪啦——”
祖父的船紧跟在外祖父的船后头。祖父这会儿正倚桅抱着一个酒瓶子。他任由父亲一人在船头手忙脚乱地准备抛锚泊船,只顾旁若无人地与酒瓶嘴对嘴地灌着。在河里泡了近十年之后,他这个浑身上下油光水滑的十足的老水鬼,与朱帮头隔着船舷默默对视着阴沉的目光。三帮争码头的阵式由此摆开。本来,欲争水码头的霸主地位,那船行老板的态度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船,是船伕们的饭碗,船行老板手里却捏着舀饭的勺子。船伕们的鼻子闻船行老板放的屁都是香的。怎奈眼下这沙洋船行的林老板年事已高,船行做生意多半是他的儿子林少老板在当家。林少老板年初去汉口跑一笔生意,遇上东洋飞机空袭被炸死在汉口码头上。林老板悲儿不幸,悲痛得已不会节衰,哪还有心力支撑船行?
眼见船行瘫痪了,沙洋镇上有来头的几个人物都有取代之心。沙洋船行的招牌虚挂了,并难不倒神通广大的帮头们自行承揽生意,倒是方便了各帮之间你争我夺,好叫你嘴里叼着的被我抢跑了,他喉咙里正吞着的又被你卡着脖子吐出来。唐河帮来到沙洋没几天便跟川帮中帮之间乱打了一架。祸是鸭屁股惹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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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屁股这人,一张嘴好吐涎说三句吐两砣涎,蛮象鸭子的屁股挤屎似的一会儿挤一砣。别人问他:您咋就不能忍忍不吐?他说俺心里龌龊不过嘴里象含着一砣屎似的不吐憋得住吗?外祖父嫌他邋遢不过,不大愿跟他在一堆喝酒。但鸭屁股能干,摇得急橹掌得险舵一副铁肩背起纤绳拽得船飞跑。他喝酒也中,仰脖子一抽一瓶不含糊。他长相恶胆忒大且性子耿直。故而外祖父也把他看作一条光棍认作帮内好汉。
那天一大早,鸭屁股使爬上桅去把篷上的缆绳解了。他硬说他那半新半旧的圆圆囵囵的篷布烂了得缝补了,央人帮着他扛大炮筒子似的扛上坡。他也不让人扛远一点扛到坡上头宽敞的草地去,刚扛下船头停在滩上就不让扛了。他急急忙忙把篷在岸上铺开,催吼着他的艄婆子来补篷。结果,硬是把不大的一块河滩和一条上坡路都占满了。
川帮和中帮的船老大们要上坡,只得都从他的篷上踩过去。空手轻脚的踩踩篷布也没啥,篷也踩不烂走路的也不觉碍事。过了一会儿,中帮的几个船老大扛着背着东西回船,见一条道全被补篷的挡住了,篷上横七竖八地拦着竹竿子,他们嘴里便嘟嘟哝哝地不高兴,也不客气一声,踩着篷布踢着竿子就过。鸭屁股倒主动“嘿嘿”地歉笑着说:“踩踩没啥,踩踩没啥,俺这张烂篷也不值啥啦。”说着吐了一口涎。这时,川帮的几个船老大也打坡上回船来,他们揽着了一笔生意,引着旱码头上几个扛码头的抬着沉沉的木箱子过来。见中帮的踩着篷在走便也跟着往篷上踏。鸭屁股顿时变脸了:“咋的啦?呸呸。俺这篷招谁惹谁啦?打哪儿来的猪蹄子狗腿子糟践俺的篷?俺日他妈谁再敢往俺这篷上走一步俺的竹杠子敲碎他的脚踝骨!呸!”他破口大骂狠狠吐涎,随手抡起一根丈余长的竹杠子拦住了几个川帮汉予的去路。川帮汉子也是惹不起的爹,他们把货箱子一停,抽出抬杠抡在手上:“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嘛,你占满了路就得由老子走!”“清晨八早嘴巴臭,到茅屎板上去擦嘴巴嘛!”“前头的龟孙子走得蛮好,郎格老子就走不得?”“趁早卷起你堂客的骚尿片子,不让路莫怪老子踩个稀巴烂!”鸭屁股一张嘴招架不住众嘴,唐河帮的船头立马跳下来三、五条大虫咆哮起来:“大路朝天您爷俺抢了先就归俺占!”“俺嘴臭您闻着啦?您的鼻子咋恁尖?您咋不去闻闻您妹子的屁股骚不骚?”“谁瞎了眼说俺这篷是骚尿片子?您咋不说这篷是您那没开缝的大妹子的裤衩子?您那腿咋就伸到您亲妹子的裤裆里去啦?”走在前头的几个中帮汉子被人骂成龟孙子,自然也不依,也回头拿粗言秽语回敬。
川帮的自然也回骂。唐河帮的汉子误以为中帮的也骂篷挡了道,又分兵舌战中帮。结果互相跺着脚疯骂,搅成一团,谁也不知谁骂谁了。鸭屁股见那篷布真的被踩得稀烂,顿时气急火起,也懒得再费口舌再吐涎,抡起竹杠子狠狠一横,拦腰扫倒了几个川帮汉子。于是恶斗乍起。棒喝棍舞拳脚交加血肉横飞。惹得旱码头上几个扛码头的在一旁惊叫喝彩拍掌大笑。外祖父朱帮头卞帮头三个帮头都呆在各自的船上装聋作哑暗暗观战。三帮援兵驰尽愈战愈勇,交手了十几个回合打得难分难解。眼看都豁了胆红了眼要闹出人命,三个帮头这才姗姗来迟出面干预。仿佛他们都是刚才听说顽皮娃子们在外头扯皮打架似的,垮着当老子的威严脸孔训斥着,厉声喝回了各自的人马。这一场恶斗不分胜负。唐河帮先发制人占了一点小便宜。各帮都有几个人被抬着扶着回去找药罐子煨药治伤。事后,人们瞧见外祖父把缠着破头揉着伤腰的鸭屁股拽过船去,头挨头亲亲热热地喝三七泡的酒。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