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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果然应验了白脸太君的鬼笛子吹出的凶兆。是装粮食走襄樊那一回。
那一阵子打仗打得邪乎,打得粮食多珍贵!无论是坡上还是河里有运粮的车船,就好比是驮着金子走夜路,国军、新四军、游击队、土匪,啥号队伍都要来劫。那一日是渡风,襄河里水也流得急.拉纤行船。船帮紧靠在河边摆一长串慢腾腾走着。走到半路经过一道河岗,岗上高粱林子里突然冒出一一支队伍。队伍人很多都穿的便衣不象土匪象是游击队。那个喊开火的是为首的,使一把王八盒子枪法恁准,砰地一枪便打断了鸭屁股的引头船上的纤绳。接着枪子儿便雨点般射下来。
纤伕们是王二引头,他慌忙叫大伙趴在河滩上一动不动。鸭屁股正立在船头。他一个箭步跳上坡,朝后头的船飞跑过去,边跑边招呼艄婆子们把娃娃都带到后舱里躲起来,喊完他也趴在沙滩上朝河岗那边偷看,他估摸这劫路的队伍是抢粮食的不会久战。太君们趴在船头叭嘎叭嘎地还击。祖父的船紧跟在鸭屁股的船后头。枪一响母亲正在惊慌,听见鸭屁股大声招呼,便扔了舵一边拦腰抱起长兄,一边喊着大姐躲进凉棚。听见大姐在凉棚里应了一声,她便搂着长兄先跳进后舱,打算再伸手拽大姐也下去。她不知大姐嘴里应着却钻出凉棚高喊爷爷,大姐刚才瞅见祖父躺在粮包堆上睡着了。这时,无数枪子子曜曜地尖叫着擦着大姐的头顶飞过,她吓得伸手护住头,却傻站着不知退避。幸亏一只手掌连推带塞麻利地把她掀进凉棚。
接着母亲便从后舱爬出来叱骂着把大姐拽下去了。只是分把钟的事,母亲全然不知刚才的险情。吓得半死的大姐也没说啥,她也根本没看清是谁的一只手救了她。但祖父看清了。枪响前祖父图清静,爬在码得高高的粮包堆上躺着喝寡酒,喝得有些坠头便闭眼打盹。响枪惊醒了他,他赶紧仄身挤进粮包缝里躲着。祖父藏在高处,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见父亲和纤伕们象装死的狗横七竖八地趴在沙滩上。领头的王二吓得把脑壳都埋到泥沙里头,屁股却翘得老高颤抖着,倒象脑壳是个小屁股坐着,屁股却似个肥胖的脑壳竖着。他看见顶后头那条船上的太君趁河岗上的队伍还射不到他这条船,把码着的粮包掀下来,搬到船头垒工事搭掩体,边搬边吼着令趴在河滩上的鸭屁股上船帮忙。
鸭屁股装作没听见,假装害怕得抱着头一个劲喊爹叫娘,却趁太君扭过头去时手脚并用狗爬式地朝前猛蹿着躲开了。这时祖父听见大姐喊他并发现她陷入子弹的包围中。他正欲跳下去搭救孙女,却看见白脸太君拖着长枪从船舷朝凉棚门口朝大姐匍匐过去。白脸太君想干什么?祖父猛地立起来,凭单臂之力抱起一个粮包,随时准备砸向白脸太君。但他看见白脸太君跳起来一掌将大姐掀进了凉棚。祖父愣愣地立在粮堆上,俯视着白脸太君重新匍匐回到船头,倚着粮垛叭嘎叭嘎地朝岸上还击。他咬牙切齿地压子弹、扳枪栓、搂枪机,很快打红了眼睛。
祖父顺着他射出的一梭子子弹望去,望见他击毙了冲出高粱林的一个高个子队伍。祖父望呆了,一颗子弹从他耳际呼啸而过,他这才惊醒,赶紧卧倒在粮包上。岸上射来的火力更密了,队伍都从高梁林里压出来。太君们见打不赢,都扑通扑通跳下河,蹬着水边打边退,退到顶后头那条船上固守,也不还击,等巡逻的东洋炮艇或飞船听见枪响赶来增援。白脸太君不知是找死还是咋的?鸭屁股船上的太君跳下河撤退时喊过他,但他不答理也不动,还一个劲叭叭叭地朝岸上打。结果岸上的队伍都把枪口朝他打,砰砰砰一阵乱射,白脸太君的枪才哑了。祖父偷看到白脸太君胸前中了一枪,腋窝下沁出一滩血。他把长枪“扑通”扔进河里,趔趄.两步歪倒在船舷。他使劲一翻身滚进河里沉了,河面上只浮着那根竹笛……这时岗上的队伍冲下河来,七手八脚地扛引头船上的粮包。那个为首的却端着王八盒子跳到祖父的船头,察看着甲板上的血迹四处搜寻白脸太君。祖父从粮堆上爬出来无语地立在一边。那为首的便盘问祖父,祖父猜白脸太君必蹲在船头下的浅水里藏着,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摇摇头。那为首的狐疑地探头朝河里望望。正在这时,上游传来东洋炮艇的嘟嘟嘟声。那为首的舞着王八盒子喝一声,一群队伍便扛着粮包急忙钻进河岗的高粱林子里。白脸太君从船底下钻出来便倒在河滩上昏死过去。几个太君把他抬到东洋炮艇上送往沙洋的医院,他怕是活不成了,整个身子象从酱缸里爬出来的,糊满猩红的血。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