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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君走后来了河怪押船。一帮船装了货就有一艘汽艇押送出码头或送出一半的路程,那头卸货的码头上也有汽艇接。看是装啥货,若是装炮弹、汽油,押船的汽艇就跟着船帮跳前跳后一刻不离,一直押到头。船钱越给越少了,后来就拖欠着,一拖几个月,再后来就干脆不给了。船老大们没钱买粮吃就愁眉苦脸地向鸭屁股要,鸭屁股窝着一肚子火:“您们问俺要?俺问谁要去?呸!”他照例吐出一砣涎沫子。

王二这号人总没个正经话,他接过话茬子故意撩拨鸭屁股上火:“伙计们是向你要钱,不是向你要涎!你这个帮头是么样当的?”果然鸭屁股火冒三丈,他把两个巴掌朝后狠狠地拍着自己的屁股,一拍一蹦地跳骂起来:“俺日他妈的先人谁乐意当这个狗屁帮头?俺日您东洋人的老祖宗!不给船钱俺就叫大伙偷!”鸭屁股这一骂倒真骂出了一帮之主领导他的帮民觅食求生的施政纲领。大伙真偷起来。偷粮偷糖偷盐偷油,装啥偷啥,偷粮的法子是整包偷。偷了粮藏匿起来.把空粮包扔进河里。卸货时被点出缺数就说半路上被游击队劫了给土匪抢了。偷糖偷盐的法子简单,在这个盐包上戳个洞漏一碗出来,在那个糖包上拆线挖一碗再缝上。这法子保险,多偷几个包子匀着偷,一点也不显眼。偷油要忒大的胆.要一伙子人合偷。先说好坡上的买主,深更半夜来一条划子靠在船舷,划子上带着油篓子,把一根长胶管子一头塞进船上的大木桶里,一头衔在嘴里使劲一吸气赶紧接进划子上的油篓子里,大木桶里的豆油或麻油就咕嘟嘟流进油篓子里。

祖父见大伙越偷胆越大,害怕出事,赶紧吩咐鸭屁股、王二去挨船接个警告:“小心,莫偷掉了您狗日的性命!”船老大们便收敛了偷劲。却拦不住铤而走险的艄婆子们,这伙子偷邪了的女人居然敢朝船老大翻眼睛犟嘴:“饿死也是死杀死也是死!”连母亲也参与过一回偷油的勾当。后来偷米出了纰漏招致杀身之祸。先是卸货时上船点货的东洋兵起了疑心。偏偏那一趟装的是大米。一个东洋兵刚跳上祖父的船,他狗日的眼咋就恁尖,一眼就瞄着了立在凉棚门口的长兄端着一碗米饭在往嘴里扒。兴许那些时东洋队伍上也不是天天有细米白面吃,东洋人打了几回败仗粮食供应也紧张了。这个东洋兵紧紧盯着长兄碗里白生生的大米饭不眨眼。一旁的母亲己吓得战战兢兢。若是母亲沉住气便好了,说不准东洋兵只是眼馋呢?糟就糟在母亲不该惊惊慌慌地一把夺过长兄的饭碗往凉棚里躲。这时东洋兵始起疑心,他的眼珠子骨碌一转。长兄偏偏还要凑热闹,他很委屈地大声哭嚷:“咋不让俺吃大米饭?咋不让俺吃大米饭?”这节骨眼上母亲若是不动声色地把长兄哄进去说不定事情还有救。这个东洋兵不一定听懂了长兄夹着舌头含糊不清的哭喊中用的一个很敏感的名词,多数东洋鬼子对中国话是半听半猜的。可惜一向怪精明的母亲慌了神更露出马脚,她不该一把捂住长兄的嘴将他往凉棚里狠拖,更不该回头偷膘东洋兵。东洋兵见状愈加怀疑,他朝坡上招招手一吼,立刻应声跳上船来几个东洋兵。
东洋兵满船上下搜查。摔坛子砸罐子,乒乒乓乓。搜到后舱时,把铺盖都掀翻了也没搜出一颗米来。后舱底的垫板一块挨一块铺得很严实,东洋兵不知垫板是活动的可以揭开,以为垫板就是舱底板。舱底板下面自然是河是水。谢天谢地。眼看可以蒙混过关,谁知灶妈子告密做了汉奸。船上人家虽然四面环水,却也难免老鼠和灶妈子的骚扰。船老鼠即水老鼠乃水路而来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哪怕一艘刚打的桐油呛鼻的新船也有灶妈子,不知这孽障从何而来。偷的米正藏在垫板底下,任由灶妈子敞开肚皮吃,它们吃饱了没事就拼命交尾拼命繁殖,衍生出恁多灶妈子儿女安居在舱板缝里。不料东洋兵在后舱拿枪托东捣捣西捣捣,惊动了棕红色的灶妈子们,它们振起不轻易用的四翼灯蛾似的满舱乱飞乱撞。这伙子东洋兵或许以前未见过灶妈子,正待跳出后舱结束搜查的人又停下来对这种一对甲壳似的翼下还有复翼的爬虫产生了浓厚兴趣,如同动物学家仔细观察着舱板缝里挤的密密麻麻多如鱼卵的灶妈子兴奋不已。但当发现无耻的灶妈子嘴里衔着细碎的米粒壳翼粘满一层白米屑时,一切都无可挽回。结果,枪刺撬开皮靴下的一块垫板,舱底匀匀铺着的一层珍珠似的大米暴露无遗。

东洋兵如获至宝,跳出舱来就喝问:“船老板?船老板的说话!”这时,父亲正和母亲一起搂着大姐长兄蹲在凉棚里浑身筛糠上下牙齿打架。他横横心站起来刚应了-一声,不提防被急闯进来的祖父猛一巴掌扇倒。祖父刚才在船头唤过鸭屁股低语了几句什么。祖父逼到东洋兵的跟前说:“俺是船老板。这船是俺的是俺挣钱买的,他们不当家,太君有啥事对俺说!”他料定今日这一关捱不过.打定主意先把太君的火撩拨起来,不待东洋兵再问他便招供了:“米是俺偷的。俺认啦,没粮吃饿着肚子咋跑船?”他吵架似的大吼着,边吼边抱着瘸胳膊晃着肩膀显得很傲慢地朝凉棚外走去。东洋兵跟在他的屁股后头拿枪刺比着他的背。“这满舱满船的货给装啦运啦咋不给船钱?驾船的不就是靠几个船钱渡命?”他指指船上的货又指指卸在坡上的货,磕磕绊绊地走过船舷,把鬼子引到船头,又返回到桅下便倚靠着桅杆不动了。“那包米算俺偷啦也不算俺偷啦,该算抵俺的船钱!要赔您狗日的东洋鬼子先赔俺这一条膀子!呸——!”他狠狠地拍拍那条废胳膊,又指着几个东洋兵骂着把一日痰射到他们的脚下。然后他紧闭两眼等着东洋兵拿枪刺来挑他。但祖父想错了。东洋兵并不想挑死他。东洋兵一直不吭声,由他说任他骂。这会儿他哑巴了,几个东洋兵才凑在一起耳语了一阵子。东洋兵解开篷上的缆绳绑在祖父的腰上。两个东洋兵合力扯缆绳,把祖父扯到桅杆上吊起来,一直扯到他的脊梁骨顶着了桅尖的葫芦扯不动了为止。
唐河帮的船老大们都跳上岸,无语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祖父行注目礼。王二躲在大伙后头泪流满面,首领鸭屁股立在大伙前头却如临深渊,干跺脚却不敢越雷池半步。祖父在高高的桅尖上拼命扑楞着手脚骂不绝口。三个东洋兵一起举枪瞄准,象瞄着天上的鸟似的瞄了好半天才开枪。他们的枪法都很准,三颗子弹不偏不斜地把祖父榔头形的脑壳打开了花。祖父的头朝下一栽耷拉着,两手臂奓展着象翅膀一条腿翘起象尾巴另一条腿屈膝蹬在桅杆上象爪子。祖父变成了歇在桅尖上的一只大水鸟。不知为啥东洋兵没有挨船搜遍。要不然河里所有的桅杆上都将扯起一张人帆。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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