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小说《河祭》连载 · 第11章7

640 (2)(1).jpg



7

船伕们害怕东洋兵害怕扯人帆也害怕肚子饿。肚子饿了照样偷粮。不过祖父之死教乖了他们,偷术高明了。偷粮不再藏在后舱底的垫板下,改藏在船尾拖的小划子的暗舱里。惨痛的代价教会了母亲偷米不藏在划子上而藏在一个大坛子里。坛子用一张破网兜住吊在艄后河里沉着。遇到东洋兵上船搜就赶紧一刀剁断绳子让它沉到河底。王二见了赞不绝口地告诉鸭屁股,鸭屁股便传令大伙都学母亲的偷藏法。于是唐河帮这一群狡黠的水上茨冈部落使东洋人黔驴技穷。有饭吃有盐水泡饭当菜嫌咸了还能化一碗洋糖开水喝,便打起船老大们的精神,艄婆子们的瘪肚子也鼓起来。当大姐能抱得动长兄时,母亲便又生了二哥。

二哥是在祖父死亡一周年出世的。去年这时候祖父被扯人帆时,曾在恁高的桅尖上朝父亲和母亲疾喊:“能生您俩就给俺多生几个孙子!这年头死人容易活人难,多生几个总保得住俩您们听清没有?”那喊声象是从天上传来,极其威严而神圣。当时父亲、母亲一直跪在船舷,他们慌忙仰头望天作揖领命。于是父亲和母亲便遵照遗嘱急急忙忙生出了二哥。并打算继续生下去以便告慰在天之灵。母亲生产的接生婆是唐河帮岁数最大的艄婆子。她都有七十九了却是个恁能干的接生婆,连坡上人家添丁下菟子也打着轿子来接她。那天早上母亲发作了,疼得在后舱里打滚翻跟斗。父亲三次过船告急,接生婆才磨磨蹭蹭地过船来。她在凉棚门口挂了一床褥单挡风挡光,又缀上一块红布巾子警告父亲和所有的船老大没过门的闺女大妮子不懂事的娃子们不得入内偷看天机。使唤鸭屁股的艄婆子和另一个手脚麻利的女人烧起一鼎锅开水预备着。她严禁舀缸里明矾澄过的水烧开水,指定必须用立马吊起的一桶河里的浑水立马烧。她唠叨够了,这才操着一把二尺长的明晃晃的剪刀不象接生倒象杀生似地跳下舱去。二哥是个孽种,他是倒胎是毛里毛躁地先把一只脚丫子伸到光明亮堂的人间来的。结果他给卡在钻向人间的狭洞里差一点憋死了,小手乱抓着险些把母亲的心掐下来。接生婆把他的脚给塞进去,一只手伸进去兜住他的屁股,一只手在母亲的大肚子上隔着肚皮按住他的脑门子使劲把他扳倒,将胎位顺过来了。这便是接生婆令人咂舌的本事。

640(27).jpg



这本事她是跟她妈学过来的。她若没这号本事二哥休想一头撞穿母亲的血肉栽出来。接生婆明晃晃的剪子贴着二哥的肚皮咔嚓一声铰断脐带后,她的那号本领就实在不敢恭维了。她一手捏着二哥的滴血的脐眼使两个指头尖捏成一砣,一手从胳肢窝下的大襟兜里掏出一个方方楞楞的黄表纸包打开,捏了一撮她从不示人的神丹妙药抹在肚脐眼上揉揉。其实那药粉是香灰,是邋遢东西是焚香的眼泪是敬神的眼屎,她当宝贝。原来,人都是娘生出来的人的肚脐眼却都是接生婆瞎胡弄做出来的。接生婆扔下母猪一样哼着的母亲,把她的杰作——那个糊满血和屎的肉蛋蛋托在掌心爬出舱来。满鼎锅滚烫的开水倒进大木盆里吱吱直叫。接生婆又招呼着掺进一桶立马从河里打上来的还有些如饭渣子大小的鱼虾游着的凉水,她伸手盆里试试冷热,正好掺得温吞吞的了。二哥被扔进浑浊的散发着呛鼻的河腥味的泥巴浆子水里,接受汉水的洗礼。据说只有立马吊的一桶没澄过明矾的淤着泥沙的河水才叫活水,用这号水洗才能把河水的灵气洗在婴儿身上。当然,还得心诚。这不,鸭屁股的艄婆子和那个女人都跪着焚上了几炷清香。接生婆在木盆里放佐料似的倒进了几滴香油几滴白醋几滴烧酒又扔进一把干艾蒿叶子泡着。艾蒿是消灾去病驱邪的烧酒是败毒的醋是除血腥味的香油是把奶娃子身上洗抹得光光溜溜的。接生婆三把两把洗了二哥,这才掰开小胯甄别这胎娃胯里夹的是一道窄窄的缝呢还是拖着一截小尾巴。当她看清二哥胯里翘着的小鸡鸡时,便把他塞给鸭屁股的艄婆子裹起来。她则起身抹一把脑门上的汗珠子,前去撩开凉棚上的被褥单子探出头去,垮着脸傲慢地向听见奶娃子的啼声兴奋地聚头在凉棚门口的人们庄严宣布——“是个学生。”

640(33).jpg



这意思是说母亲生的是个可以拜先生上学堂念书喝饱墨水好当官做老爷的男性。其实不如干脆就说是个小河虾是个小船老大。倘若接生婆探头出来说:“是个千金”时,她脸上就不是这号神气。她必抱歉地谦卑地笑着说,仿佛之所以是个丫头片子、死妮子、贱妞,全怨她这一回接生不力。几乎眼前所有的唐河帮人都是象二哥这么着被接生婆或她的妈接生下来才活着的。二哥的出世意义有所不同。他是在唐河帮逢了厄运时投胎降生的,他的活使人联想到祖父的死和外祖父的死。于是二哥给船伕们以生命之力的鼓舞并唤起了唐河帮传统的淳朴的同舟共济之风。“一船难为家,一帮闯天下”。艄婆子们纷纷用大襟兜着使篮子拐着给月母子送来一二十个鸡蛋,手头再咋紧巴的也送了七八个。鸡蛋堆满了二哥洗胎身用的大木盆。鸡蛋壳上都抹了染衣衫用的红靛,红彤彤的恁象一盆烧透心的煤球火。   

当二哥呱呱坠地时,桅尖上有一群水鸟久久绕飞不去。想必是感应了化作飞鸟的祖父在天之灵,他一线单传,父亲一线单传,传到第三辈,在这兵荒马乱战火连天流弹横飞的岁月里,做船役倒人丁兴旺起来。    

然而,当晚,二哥彻夜啼哭不休,听声音恁象娃娃鱼的叫唤。这使人回想一年前祖父被扯人帆的那天夜里,河里总有几十条娃娃鱼围着唐河帮的船头船尾哭叫了一夜。众人都说娃娃鱼是在给祖父哭丧,说娃娃鱼通人性,不忍祖父横遭惨死。但母亲相信娃娃鱼是外祖父在水之魂显灵了,他来接他割头换颈的结拜兄弟……今夜二哥这般疯哭,主凶?主吉?

1749281606385176.jpg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喜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