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在武汉
编者按:作者曾经任过医学专业教师,之前下过乡,之后援过藏,仕途一片光明。然而,他却辞职下海,依然做得风声水起。他沉心静性坟典索丘,孜孜以求探幽寻微,用汪洋恣肆、酣畅淋漓的笔墨,把那个风起云涌年代的汉滨人物,一个个鲜活地推到我们面前,读后让人感慨良多。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辜鸿铭遗照
一
公元1889年岁末,张之洞从广州坐船北上赴湖广总督任,严冬时节,天地苍茫。行将抵达汉口,张之洞慨然对身边幕僚道:“吾辈鞍掌为常,转籍道路为休假,明日又将治官事,愿无忝六君子之称。”史籍中“六君子”多矣,最著名的“六君子”是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以及“戊戌六君子”。生为人杰,志在千里,张之洞把从广东带来的5名幕僚与自己合称 “六君子”,既是此身许国的自慨,也是对幕僚们的深重期许。
在中国,地方军政长官帐下设幕僚的历史十分悠久,幕僚兼有顾问、秘书、助理等职能,作了“入幕之宾”,往往意味着成为心腹,所以张之洞说的其实是“哥们几个一起干”。其中一个“哥们”叫辜鸿铭,《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六.列传二百七十三.文苑三》载:“辜汤生,字鸿铭,同安人。”数百字的传略,待遇不低。今天就来说说这个载入了史册的人物。
19世纪末已初具气象的汉口江滩
这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自称“东西南北人”。出生于马来西亚槟城,父亲祖籍福建同安,母亲为葡萄牙人;娶日本女子吉田贞子为妾;10岁随义父布朗先生去英国,先后在英国爱丁堡大学、德国莱比锡大学、法国巴黎大学等著名学府求学10余年;作为中国最早的海归,先后任张之洞的“洋文案”(外文秘书)、上海黄浦江浚治局督办、外交部次郎等职。
这是个才气冲天的人——辜氏通晓9种语言,拥有国外文、史、哲、工等学科领域13个博士头衔,学界认其为清末民初精通西方语言、文化、科学,兼及汉学的中国第一人。西方有学者说辜鸿铭脑袋里装的书比大英博物馆的图书还多几册。林语堂认为在中国人中,辜鸿铭的英语“二百年来未见其右”,孙中山说国内三个半英语人才,辜列第一。他曾在英国乘公汽时把《泰晤士报》倒拿着看,几个英国年轻人在旁讥笑这个黄种人不懂装懂,辜鸿铭自言自语道:“英文这玩意儿太简单,不倒过来看还真没什么意思。”一口正宗伦敦口音,几个年轻人顿被镇住,提前下车了事。
这是个名满天下的人——国内系统、准确向域外推介国学典籍的第一人,他将 “四书”中的三部《论语》、《中庸》、《大学》译成英文,前两种被西方用多种语言出版;英文著作《中国的牛津运动》、《春秋大义》等在欧洲产生了巨大影响,西方由此掀起持续十几年的“辜鸿铭热”,林语堂去德国留学时,他的著作已被德国莱比锡大学、哥廷根大学等多所学校列为必读书目;和辜往来的世界级名流有毛姆、托尔斯泰、泰戈尔、芥川龙之介,以及曾任日本首相的伊藤博文等,印度圣雄甘地则赞他是“最尊贵的中国人”;1913年,两个东方人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一个是最终获奖者泰戈尔,另一个是辜鸿铭。那些年,西方流传一句话:去中国,可以不看紫禁城,不能不看辜鸿铭。
这是个狂放不羁的人——林语堂说:“辜鸿铭是一块硬肉,非柔弱的胃所能消受……他的作品像充满硬毛的豪猪”。胡适称他是“我那博学多识的敌人”,胡从美国新归,在一次演讲中,引用荷马的诗,飚了一句英语。台下传来一阵叽里呱啦的英语声,说你这说的是英国下等人的英语。大家定睛看去,不是辜鸿铭还有谁!北大新聘的英国教授到教员休息室,一戴瓜皮帽、穿长袍的老头倚在沙发上,问洋教授教哪一科。洋教授听到对方一口纯正英语,顿时肃然,答教文学的。老头马上改用拉丁语与他交谈,见洋教授结结巴巴,老头说你拉丁文都玩不转还教西洋文学?这就是辜鸿铭,他看不上眼的,是英国教授就用英语骂,德国教授用德语骂,法国教授则用法语骂。名气太大、辩才无敌,人皆敬而远之。
他骂人无禁区,骂洋人,骂教授,骂名人、骂官僚,一直骂到总统。康、梁被他骂过,严复、林纾这样西学功底深厚的人被他怼过,新文化运动众多干将是其论敌,李鸿章、盛宣怀等炙手可热的权臣更逃不脱挨骂。行伍出身的袁世凯说:“张中堂(张之洞)是讲学问的;我不讲学问,我是办事的。”语气颇为自得。辜鸿铭笑道:“老妈子倒马桶,固用不着学问,除倒马桶外,我不知道天下有何事是无学问的人可以办得好的。”袁世凯死,全国举哀,辜鸿铭却请了戏班,邀来外国友人,开堂会,听大戏。警察闻声寻来,见是辜鸿铭,打了退堂鼓,“这老头不好惹,算了。”
1924年,辜鸿铭(前右)与来京的泰戈尔(前左)、徐志摩(左侧二)等合影
二
在张之洞发表“六君子”感言的时刻,身边的辜鸿铭时年三十有三,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谈举止,还没来得及充分展现于世,这个满怀抱负的年轻人正在努力地武装自己,调试准星。他在幕府的最初时光并不美妙,在同僚心目中,这不过是个学了点“西艺”的人,远不能与周围的硕学鸿儒们相提并论。沈曾植是张之洞视为泰山北斗的名儒,张特将沈介绍给辜鸿铭认识,两人攀谈间,听这个蓝眼睛的中国人滔滔不绝大谈西学,沈默然无语,只是最后淡淡一句:“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你要懂我的话,还要读20年中国书。”这一棍子打得也忒狠了一些。过了20年,辜随张进京,又见到了打棍子的,辜命人将张的藏书悉数搬出,指着书问沈:“请教沈公,这些书,哪一部你能背的,我不能背?你能懂,我不能懂?”沈记起20年前的旧事,大笑道:“今后中国文化这副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一口郁结20年的闷气,至此方得平复。后来辜说:“中国只有三个聪明人——周公、纪晓岚、沈曾植。”
也不怪沈曾植当初轻看了他,终其一生,辜鸿铭都是英语比汉语好,英语著作比汉语著作多。他刚入幕府时甚至都不会查中文字典,张之洞亲自教辜鸿铭查《康熙字典》,教《论语》。辜鸿铭竟把《康熙字典》背了下来!须知辜鸿铭10岁去英国,学习生涯就始于背诵英文原著——莎士比亚37种戏剧、弥尔顿一万两千行的史诗《失乐园》、歌德一万多行的诗剧《浮士德》、更有卡莱尔60万字的《法国革命史》,如此卷帙浩繁的巨著,全部都是背下来的,童子功在身,这次不过是重拾旧艺。
在香帅(张之洞)眼里,“辜先生精于别国方言,邃于西学西政,经纶满腹,确是杰出之才。”因之对辜鸿铭宽容回护并尽力扶掖。1891年,俄国皇储携其内眷希腊世子来访,张之洞在晴川阁设宴,刀箸酒樽,中西兼备。张之洞坐主位,身旁为翻译辜鸿铭,俄皇储,希腊世子分列宾位,辜鸿铭以法语作通译。席间,尼古拉用俄语私嘱希腊世子少吃点,辜鸿铭笑着用俄语说道:“我们的菜肴很卫生,不妨多吃点。”俄皇储吃了一惊。饭毕,张之洞吸鼻烟,希腊人很稀奇,用希腊语问俄皇储是否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辜鸿铭听了,即拿了鼻烟壶递过去,又用希腊语解释了一番(俩外国佬心里可能在想:遇上外星人了!)。俄皇储叹道:“各国无此异才!”离别时以镶钻金表赠辜。宴会圆满礼成,张之洞赠俄皇储折扇,扇面为张氏亲笔题诗:
海西飞轪历重瀛,储贰祥钟比德城。
日丽晴川开绮席,花明汉水迓霓旌。
壮游雄览三洲胜,嘉会欢联两国情。
从此敦槃传盛事,江天万里喜澄清。
通篇辞令“外交”,气象端正,真可谓诗赋中的馆阁体。
这个俄皇储,就是后来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末代沙皇的下场比溥仪惨,1918年尼古拉全家被布尔斯维克处决。在90年后的2008年,俄罗斯最高法院为沙皇平反恢复名誉,这是题外话。
今日晴川阁
辜鸿铭除了办理洋务,于私也是大有收获的。说“婚在东洋”,其实是“婚在汉口”,在汉之初,就娶了个日本姑娘。民间流传的版本像明清话本,比寥寥几笔语焉不详的传记好看。说是辜鸿铭和一干同僚去逛青楼,奉茶的侍女叫吉田贞子,面容姣好,自述不远万里来寻在汉经商的父母无果,却被坏人拐卖到此。辜鸿铭掏出二百两银子给贞子赎了身,并给了她路费,让她去寻找父母。不久又在街头遇到居无定所衣食无着的贞子,于是领回家,经夫人淑姑撮合,纳为小妾,英雄救美的桥段最终成了一笔生意。但辜鸿铭对吉田宠爱有加是实,他公开说吉田是他的安眠药,没有她睡不着。可惜吉田蒲柳之身,36岁即早逝,辜鸿铭将贞子葬于上海万国公墓,墓碑上刻着辜鸿铭撰写的悼亡诗:
此恨人人有,百年能有几?
痛哉长江水,同渡不同归。
辜鸿铭和他的原配夫人淑姑(左)、吉田贞子(中)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谢力军,笔名小熬浆糊,祖籍湖北天门,曾作为知青下农村5年。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长期从事医学教育工作,现居武汉。上世纪90年代曾在《芳草》头条发表中篇小说,并由《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以后没有继续从事文学创作。近年来,主编《鸿渐风》微信公号,并重拾笔墨,在相关纸质媒体和网络媒体发表散文、诗歌多种,作品入选“天门历史文化作品汇展”。其近著《沧浪之歌——谢力军散文选》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