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自古以来,中国没有海军战略。刘华清接任海军司令员后,胸怀全球,放眼世界,以两代领导人关于海军建设指导思想为蓝本,提出了划时代的中国海军战略,并以改革创新、舍我其谁的勇气,一以贯之抓而不放的执行力,海军建设终于出现了一个里程碑式的飞跃。刘华清司令员也被世界誉为与马汉、戈尔什科夫齐名的当代海军战略家。今年1月14日,是刘华清将军逝世8周年纪念日,本网特连载著名军旅作家施昌学撰写的长篇报告文学《刘华清:中国海军战略家》,以飨读者。
2、长航!深潜!远航!
1982年9月中旬,刘华清就任海军司令员时,恰逢中国首次潜地弹道导弹发射试验进入最后准备阶段。
这次试验任务是由国防科工委和海军共同组织的。能作为海军司令员主持首次潜地弹道导弹发射试验,对于刘华清来说,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人生幸事。
1967年3月18日。时任国防科委副主任的刘华清,召集有关工业部、研究院和海军等部门领导开会,首次部署潜地弹道导弹研制工作。会后,正式向有关单位下达了任务。
15年来,作为战略导弹核潜艇研制的配套工程,潜地弹道导弹的研制进程始终没有离开刘华清的视野。从国防科委副主任到海军“船办”主任、海军副参谋长,再由国防科委副主任到总参谋长助理、副总参谋长,他一直是包括核潜艇和潜地弹道导弹在内的尖端武器装备研制工程的直接领导者和组织者。如今,刚刚就任海军司令员,便又主持潜地弹道导弹首次发射试验,这种命运之神一而再、再而三恩赐的机缘巧合,令他心潮难平,备感荣幸。
10月12日,中国潜地弹道导弹首次发射试验取得圆满成功。对于国家安全而言,这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伟大成就。潜地弹道导弹发射成功,不但表明中国运载火箭技术达到一个新水平,也标志着中国一跃成全球少数几个拥有第二次战略核打击能力的国家。
不过,作为共和国新任海军司令员,刘华清欣喜之余,不免暗生些许遗憾与期盼:首次潜地弹道导弹发射试验,用的是常规潜艇而非核潜艇。
全面加强核潜艇部队战斗力建设,尽快兼备战略核攻防能力,由此成为刘华清主政海军的重大任期目标之一。
核潜艇部队,是国家战略核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和平时期,它是一支重要的战略威慑力量;未来战争中,它担负着对敌实施战略核打击的重大使命。因此,核潜艇部队战斗力水平的高低,直接关系国家兴亡与海防安危。
然而,自第一艘核潜艇服役以来,整整八年过去了,核潜艇部队战斗力建设却没有突破性进展,不仅未能担负战备值班任务,甚至连许多重要试验和训练科目都没有完成,成年累月围着驻泊港、试验区和造船厂打转转,核潜艇官兵的荣誉感和战斗意志大受挫伤。
刘华清不忍作为共和国骄子的核潜艇成为“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就任海军司令员后,他向核潜艇部队发出的第一道指令就是:长航,最大自持力长航!
1985年,在刘华清的直接领导下,从海军机关到核潜艇部队,为核潜艇最大自持力长航做好了充分准备。11月初,出访法国和美国前夕,他仍不忘即将出征的核潜艇最大自持力长航试验。在听取有关部门的全面汇报后,他提出了这次试验必须达成的目标。他说,我们的核潜艇设计能力是90天。这是理论指标,到底能不能达到,经过试验才清楚。这次长航既是试验艇也是试验人,大家要准备在海上过两个年,一是元旦,二是春节。70天可算完成任务。既然是最大自持力试验,当然不能把70天当作目标,要瞄准80天、90天!
1985年11月20日,403核潜艇吻别码头,开始创纪录的海底长航。
担负这次长航任务的是核潜艇部队第11艇员队。
艇长:孙建国,海上指挥员:核潜艇部队副司令员杨玺。
第11艇员队是组建最早的核潜艇艇队。作为核潜艇部队的“王牌”艇队,拥有一批技术精湛、思想过硬的“种子队员”。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跟着首任艇长杨玺一起,陪伴第一艘核潜艇成长起来的。正是这支艇员队,10年后被中央军委授予“水下先锋艇”荣誉称号。
艇长孙建国,人民海军最年轻的核潜艇艇长之一。他1952年2月出生,1970年12月入伍,从普通水兵成长为常规潜艇艇长,只经历了短短九年时间。1983年1月,年仅31岁便被任命为核潜艇艇长。
孙建国是怀抱必胜的信念率艇出征的。
核潜艇最大自持力长航试验,正如刘华清所说,既是检验装备,也是检验人。历史上,核潜艇长航纪录是84个昼夜,由美国“海神”号核潜艇所创造。返航后,参与长航的官兵大多是被抬着走出核潜艇的。现在,刘华清把中国核潜艇首次最大自持力长航目标锁定在70天完成任务、90天创造纪录的国际水准上,不论对装备性能质量,还是对官兵耐力意志,都是一次超越极限的挑战与考验。
10天、20天……机械设备运转正常,人员精神状态良好。全艇125人,25公斤大米饭,顿顿吃得精光。
第一个疲劳周期,在长航一个月前后出现了。
首先是人员饮食睡眠出现异常。每顿饭总量由开始的25公斤下降到10公斤。机械设备持续运转产生的噪声,不但严重干扰睡眠,而且会令人心慌意乱、坐卧不安,大部分官兵体能开始明显下降。
人有疲劳周期,机械设备同样有疲劳周期。人的疲劳周期可以通过心理调适得以缓解,但机械设备到了疲劳周期就会“罢工”,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故障,甚至是十分严重的故障。
一个月门槛还没迈过,问题出现了:软水水质异常。整整一天,辅机部门做了各种检测,没有发现漏点。水质越来越坏,含氯量越来越高。再不采取措施,将面临核反应停堆危险。
孙建国请示海上指挥员杨玺同意,如实向陆岸指挥所报告故障。
事关重大,刘华清果断下令:立即返航,靠码头检修!
返航靠码头,意味着长航终结。杨玺紧急召集海军、舰队两级业务长和本艇机电长研讨对策。三人异口同声:无计可施,只能返航检修。杨玺没辙:“执行命令,返航吧。”
孙建国心有不甘,把动力长高德海和主机军士长刘忠文叫到指挥舱面授机宜:“我把航速降下来,保证你们在海上排查故障的时间。”
刘忠文与孙建国年龄相当,军龄相仿,享有“中国核潜艇第一兵”之称。他撰写的《核潜艇主机系统常见故障修理》一书,被海军工程学院定为核动力专业本科生辅助教材。孙建国自信,有这位专家型“老兵头”在,动力系统一般的“常见病”和“多发病”不在话下。
刘忠文就是刘忠文。数千根铜管,超过200℃的高温,一组一组地交叉隔离、冷却、检试、排查,终于在最短时间内找出了漏点。
凌晨1时,孙建国急匆匆叫醒杨玺:“故障找到了,建议海上抢修,继续长航。”
刘华清的指令很快到达:“海上待命。”
随即,核潜艇基地总工程师焦增庚乘驱逐舰抵达现场海区。
孙建国肯求焦增庚:“焦总,故障一定要在海上排除,否则一靠码头,兄弟们这一趟就白搭了!”
焦增庚:“那好,就按你们的方案上报吧。”
一夜无眠的刘华清下达指令:批准海上抢修。
长航绝不能半途而废——共和国海军司令与年轻的核潜艇艇长心心相印,目标一致。
在焦增庚总工程师和两位机电工程师的指导协助下,刘忠文迅速修复了漏损的主冷凝器。
此后,主冷凝器又先后两次发生故障,都是凭借刘忠文的过硬技术紧急排除。长航归来,孙建国为刘忠文报请一等功。
警报解除,长航继续。
40天……50天……60天……70天,法国人创造的核潜艇长航纪录被打破了。
真正考验装备与艇员自持力极限的时刻到了。这是一场耐力的竞赛,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咬紧牙关,坚持,再坚持!他们笃信:最后胜利,就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艰苦努力之中。
长航进入最后10昼夜倒计时:10,9,8,7,6,5,4,3,2……
1986年2月18日,长航官兵终于迎来这个望眼欲穿的特殊日子。
蓝色巨鲸浮出海面,迎着朝霞驶进母港的怀抱。
码头上早已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海军副司令员张连忠代表刘华清司令员和李耀文政委,专程从北京赶来迎接凯旋的勇士们。
孙建国豪迈激越的声音在舱室响起:“同志们!整理军容,接受祖国的检阅!”
一幅令人难忘的画面定格在历史的镜头里:125名官兵军容严整,昂首挺胸,由杨玺领头,从潜艇里鱼贯出舱,健步登上码头。尽管,他们的肢体透支到了极限,但人人疲倦的面容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医护人员备便的担架和救护车就在身旁,却没有一人动心享用。他们要跟美国大兵比个高低:谁是真正的铁血硬汉!
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水下长征”。孙建国和他的艇队打破了美国核潜艇长航的历史纪录,创造了中国核潜艇总航时、总航程、水下航行时间、水下平均航速、一次性潜航时间的最高纪录。
核潜艇最大自持力长航试验成功,令刘华清欣慰不已。他特意挥毫为第11艇员队官兵题词:“水下伏兵,出奇制胜。”
核潜艇最大自持力长航试验刚刚成功落幕,又一项重大试验——极限深潜试验,在刘华清的指挥下,进入全面准备阶段。
极限深潜,主要是检验核潜艇总体设计性能和作战能力,包括最大深度潜航、水下全速航行和深水鱼雷发射等试验,其试验规模、组织难度和技术风险,都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世界核潜艇历史上,极限深潜曾导致灾难性惨剧。1963年4月10日,美国“长尾鲨”号核潜艇在进行极限深潜试验时,全艇129名官兵和工程技术人员一起,殒命在马萨诸塞州科特角以东2550米的深海中。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起震惊世界的核潜艇沉没重大事故。自此而始,核潜艇拥有国都对极度深潜试验慎之又慎,核潜艇的设计者、建造者和操纵者对极限深潜更是谈之色变。
然而,中国核潜艇要具备作战能力和战略威慑力,必须闯过极限深潜这道“鬼门关”!
1987年初,国务院、中央军委批准刘华清签署的《关于核潜艇深潜试验问题的请示报告》。
为做好深潜试验各项准备工作,刘华清一次次主持召开有国防科工委、国家经委、中国船舶总公司、核工业部等部门领导和专家参加的研讨会和协调会,提出了“严肃认真、周到细致、稳妥可靠、万无一失”的总要求。
8月3日,刘华清专程前往试验试航基地,视察承担试验任务的404核潜艇。临别,他嘱咐在场参试领导、专家和艇队官兵:“试航工作一定要严格按大纲抓紧进行,确保极限深潜试验质量。”
1988年3月初。极限深潜试验进入倒计时的关键时刻,王福山紧急接任承担试验任务的第14艇员队艇长。
王福山,1951年2月出生,1968年入伍,1985年由常规潜艇艇长晋升核潜艇艇长。
王福山直奔船厂。一个月后,便操纵404艇奉命南下,通过台湾海峡,到达南海某军港。
年初刚刚卸任海军司令员的刘华清,作为主管全军装备现代化建设的军委副秘书长,密切关注着核潜艇极限深潜的进展。
1988年4月29日。南海某深水海域。
由10余艘舰船组成的试验保障编队各就各位,404核潜艇如众星捧月般行进在警戒海区中心轴点上。
11时0分0秒。极限深潜试验海上总指挥下达深潜令。
“下潜!”王福山发出指令:“前进一,艏倾3度!”
404核潜艇载着130多名艇员和50多名军地参试人员,向大海深处潜航。
要全面回顾和立体再现深潜过程,对于王福山来说,是非常困难的。“那时,我精神高度集中,除了眼前的各种指示仪表,脑海里一片空白。”在接受作者采访时,王福山描述说,平时出海,舱室里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这次下潜令一下,舱室内顿时寂静无声,而且越往下潜越寂静。寂静到什么程度?站在操纵指挥台,能清晰听到前隔板上那座标志性潜水钟走动的嘀嗒声。他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是,各部门和岗位传来的口令报告尽管准确干脆,但普遍发紧,没有平常那么顺畅。
50米,100米,150米,一切正常。
潜水深度190米。艇体开始传出受压声响,与水面通讯联络突然中断。王福山把定潜航深度,火速查看通信系统,值班员报告仪器设备运行正常。他看了看声速梯度,确认通信中断不是设备故障引起的,而是由于水温条件所致。
“继续下潜!”王福山发出挑战死神的决战令。
深度计显示:潜艇突破200米水深。
下潜,再下潜,向极限深度下潜!
300米,一个生死攸关的深度,一个称雄显威的目标,终于被404艇勇士们突破了!
“深度300米!”扩音器里,传来王福山激动人心的指令:“各舱检查舱室水密。”各舱室依次报告:“水密良好!”
王福山再度下令:“参试人员各就各位,检测记录有关数据。”
7分钟后,所有检测工作按程序顺利完成。
“上浮!”王福山大吼一声:“前进二,艉倾5度!”
按上浮操纵预案规定,速度为前进一、艉倾不超过3度。王福山改采“双加”令,一是考虑水面指挥部的焦虑心情,二是要实现“蓄谋已久”的300+2深潜目标。他知道,当承载着超过470万吨巨大外压力的核潜艇,在大角度艉倾调整瞬间,受强大引力作用会继续向下掉沉大约2米的深度,然后才能呈加速度上浮。
王福山成功了。核潜艇在艉倾下沉到302米水深后,犹如咆哮的巨鲸,斜刺着向海面冲去。
17分钟后。潜望镜升起,王福山观察海面情况,确定舰位。然后下令浮出水面,打开升降口。
抑制已久的激动情绪在这一刻像火山熔岩一样,从胸腔喷发出来。艇内一片欢腾,人人热泪满面,个个喜笑颜开。所有艇员和地方参试人员,都争先恐后与王福山拥抱、握手,表达胜利的喜悦心情。
这一刻,海上救援保障编队转悲为喜的激情更是无法用语言形容。从中断通信联络那一刻起,他们就开始在痛苦中观察搜寻,于焦急中部署救援。海上总指挥事后坦言:指挥部预判,核潜艇已经失事。虽说打捞救援预案很完备,但在这样的深水海区,你们“光荣”了,也只能是“光荣”了。
这一天,刘华清一直守候在电话机旁,直至新任海军司令员张连忠亲自向他报捷,他那颗悬着的心才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
继极限深潜试验之后,核潜艇远航也取得重大突破。
1989年11月18日至12月12日。刚刚经海军考核全训合格的艇长孙建国,率领第13艇员队驾驭404核潜艇胜利完成首次带战术背景的远航训练。
这是刘华清任海军司令员时期,规划部署的核潜艇形成战斗力三大试验的最后一项。孙建国率队首航太平洋,第一次把中国核潜艇航迹延伸到第二岛链,圆满完成区域游猎、反防潜等战术演练课题。大洋深处经历的两次意外高危险情,不仅为日后遂行远洋航行作战任务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标本案例,也给中国核潜艇历史性远航和中国核潜艇将士的军旅人生,增添了非同凡响的悲壮色彩。
惟其悲壮,更具有震撼心灵的美感。
作者简介:施昌学,1957年1月出生,湖北人,1974年参军入伍,中共党员,海军大校,军旅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