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该中篇小说发表于2017年第五期《芳草·潮》上。作品塑造了一个傻里傻气、善良纯朴、执著坚定的主人公哈古,故事发生在江汉平原,虽荒诞不经,但又在情理之中。乡土风情浓郁,人物形象突出,情节跌宕起伏。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三、看鱼池的哈古
有那么一件事,刚开始发生的时候,人们都不认为哈古有错。然而过后不久,当人们得知哈古的真实意图后,又一致用鄙视的口气说哈古真是哈到家了。
那是上纪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事了。年头,哈古的堂客在娘家东挪西凑筹集了5000多元钱,这些钱是给哈古外出划玻璃的本钱。哈古的堂客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不仅勤俭,而且善解人意。只要哈古办的是正确的事,她拱破脑壳都要支持哈古。哈古这时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大的是个女孩,不过堂客肚子里又揣了一个。
哈古之所以外出划玻璃,是因为村民小组里近两年来有十来个人在云南昆明划玻璃赚了钱,所以哈古跟自家的堂客商量后也要外出闯闯。然而,当堂客把钱筹来后,哈古却改主意了。
开始他和堂客商量,堂客气愤愤地说,要划玻璃的是你,留下来的又是你。你这样反砣,今后谁信你?
哈古说,开始确实想去划玻璃的。你说种一年田,不仅不赚钱,相反还赔钱,这田谁愿种?那时种一年田,粮食收入、加上投入的人工、肥料等,加起来连本也捞不回来。比如种一亩田(666.6平方米),需肥料150元,种籽200元,农药80元,投入人工至少需要50个,按当时可比价计算,每个人工5元,计价250元,合计680元。而种一亩地即使是双季稻,粮食亩产最高不超过1500斤,粮食销售价不到0.45元,所以种一年田到头来不仅没有赚到钱,相反还亏本45元,如遇旱涝灾害,粮食减产,农民亏本就会更大。因此,那个时候农民大都不愿种田了,都背上行囊,离乡背井到城市去打工。一时间农村好多田都撂荒了。
我现在为什么反砣要留下来呢?
哈古再向堂客申述理由。昨天,乡政府来人宣传发展多工副。所谓多工副,多就是多种经营,不单纯在种粮食这一颗树上吊死,除了种粮食外,可以养鱼、种藕等。我想留在家里养鱼。乡政府的领导说,挖一亩渔池,除补助50个水利标工外,还补助1000元钱,养的鱼乡政府包销。你算算,在外划玻璃我听他们说,一年下来能赚个万把块钱,如果我养鱼,说不定比他们还强呢!
我从乡政府发给我们的资料上看到,一亩养草鱼的池塘,可投放草鱼近千尾,搭配鲢鱼500尾,鳙鱼100尾,鲤鱼120尾。一般养草鱼、胖头,两年过后年产鱼1500公斤左右,价格就按我们这里最低的价格算,平均4.5元钱一斤,你算算得有7000元,刨去成本,一亩鱼池怎么算也要强过种田。我们家在天官庙附近有4亩多地,我打算挖3亩渔池。3亩渔池是个什么概念呢?到时年收入就有近3万元。还有开挖渔池时的100个大型水利标工,都是上荆江堤的,去年市场上售价20元一个,那也是2000元钱,还有补助的1000元……
难道你不知道养鱼挺辛苦的吗?你夜晚上床一个呼噜打到天亮,半夜你能起来巡塘吗?
这还不好说,到时把渔塘挖了,我就把铺盖行李搬到渔池边,夜晚我起不来的时候,你招呼一声不就起来了吗?
堂客继续摆困难,我听说鱼喜欢得病,你又没这个金刚钻,能揽这个瓷器活吗?
乡政府的领导说了,技术员由乡里派,这个心不用我们操。
堂客还想说什么,似乎找不到驳回哈古的理由,就默不作声。
哈古又继续说,在家千日好,出门处处难。我们在家养鱼,一家人窝在一起总比在外面强。你看他们出外划玻璃的,都把伢儿丢在家里,交给老人带,所以一些孩子经常衣服都穿不周正,更不说浑身上下泥巴鼻涕一大堆。作孽了伢儿呀。
哈古一通堂堂正正的理由,封住了堂客的嘴。堂客最后说,反正我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到时你吃了亏,不说我没有打你的破。
哈古与堂客统一思想后,就拿出那筹得的5000元钱,请了一台挖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挖好了一口3亩田的渔塘。
天官庙,昔日这个荆棘丛生的地方,荒野无人的地方,哈古放生剌猬的地方,在一口新挖的渔池旁,有一天忽然搭起了一个草棚,而且将全家都搬了过来。这个人住到这里后,按常理,应该是铲除荆棘、将这里整修一番,可这人不仅没有铲除荆棘,而且还在草棚前后栽植荆棘。他是谁?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就是哈古。他这样做的目的,就连他的堂客也不清楚。堂客只知道哈古是来这里看守渔池,但哈古真正想的不是这样,看守渔池对他来说只是扯的一个光明正大的幌子。他来这里开挖渔池源于一次两个夜晚捉鸟的人。
那天晚上十来点钟,他出门小解,忽见屋后的树林里亮起了一盏电灯。灯的光柱剌眼的向树上晃动,他们是在寻找鸟。他听到了这两个人的对话,一个说这些林子里,我们来往的次数多了,鸟都不在这里歇了。一个说,那你讲讲看,那些鸟都跑到哪去了?
我们可以到天官庙那儿去打。那林子里不仅鸟多,我听说还有蛮多剌猬。鸟才2元钱1个,剌猬现在每个至少卖到30元。
这个回答说,那儿我可不敢去,听人说那里阴气很重,闹鬼。
现在是什么年头了,你还迷信。要不我们这就去那里?
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那好,下次我约别人去。到时别得红眼病,我赚钱了不说没约你。
鉴于这次偷听到的对话,哈古想如果自己出去划玻璃了,那些他所保护的剌猬们,到时会是怎样的命运?他又仿佛听到了那仿如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想到这里他的头发几乎根根都竖了起来,而且还捏紧了拳头,他发誓与这些人誓不两立。
守渔池的草棚甫一搭起,哈古捉了一只小狗来。堂客问,你弄只狗来做什么?哈古说,你想想,渔池鱼喂大了,假如有人惦记,这只狗就是哨兵。堂客笑笑,你寅时就吃卯粮了,别人说你哈,你做这些事为什么一点也不哈呢?哈古的目的是指桑寓槐,他的目的就是保护放生的剌猬们,他们只要来偷,这只小狗就能报信的。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公路上跑着县林业局的一辆宣传车,广播上播着保护野生动物的词儿,什么严禁打鸟,严处那些收购贩卖野生动物的头目;广播上还说,欢迎广大群众举报,对群众举报有奖。
哈古从心里说,政府抓的正是时候,再不抓,那些鸟儿就被那些打鸟人打光了。这些人抓光了鸟,其他野生动物如剌猬等就该遭殃了。搞这个事,我是一百个赞成。今后假如哪个敢来我这里抓鸟、抓剌猬,我会是第一个举报人。
这几天,因连续几天投放鱼苗,哈古累的是腰酸背驼。天刚黑,哈古就倒在床上拉起了鼾,一直到半夜连身都懒得翻。以前,堂客给两个伢儿洗澡,总要哈古一旁帮衬,如洗好后拿件衣服把孩子包上抱到床上什么的,今天,堂客见哈古累了,睡得像猪似的,就没有喊醒哈古。跟孩子洗完澡,堂客也觉得腰像断了似的,搂着孩子也进入了梦乡。
快到半夜的时候,那个不懂事的小狗,根本不晓得主人累成什么样子,一个劲地叫,可也没叫醒哈古和堂客。因为那小狗声嘶力竭地叫,把想要拉尿的儿子叫醒了。儿子喊着妈妈要拉尿,这才把妈妈叫醒。
堂客端着儿子拉完尿,听那只小狗叫得像哭似的,马上推醒哈古。哈古揉着睡惺的眼睛,责问堂客,你不知道我这几天人累得快散架似的?堂客用惊诧的口气说,你听,这狗叫得像哭似的,是不是有人偷鱼苗?
哈古恍惚还在梦中,听到这句话笑起来了,这鱼池1米多深的水,那鱼苗才比针粗一点,谁偷?
如果不是偷鱼,那是不是有人在后面林子里捉鸟?
你说什么?哈古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用耳朵听了听,二话没说披上衣服,拿起一根棍子就下了床。当他来到屋后一看,只见林子里有一柱剌眼的灯光,他断定,肯定是有人来这里抓鸟或者是抓剌猬。他马上猫着腰轻手轻脚地向灯光那儿靠拢过去。
这个人戴顶有帽沿的帽子,腰际挂一组小电瓶,一只手提一个蔑篓,另一只手拿着一只强光灯,用灯在林中来回扫动着,寻找着什么。哈古判断,这个人不是来打鸟的,肯定是来捉剌猬的。于是他悄悄绕到这个人身后,上前扑过去,一把抱住了这个人的腰,这个人身体比较瘦,个头也没有哈古高,力气更没有哈古的大,虽然扭动着身子反抗了几下,但无济于事,随即就被哈古制服了。
哈古反剪其一只手,将这人带到了草棚前。堂客过来,拿灯一照,惊诧地说,哈古,你抓的是谁?这是响成哥的舅舅呀!快把人家放了,快把人家放了。
哈古依旧反剪其手,对堂客说,你先看看他篓子,看里面有什么。
堂客说,亲戚里头逞什么威,还剪着人家的手。你放了我就看,要不你自己看。
哈古就问,你篓子里有什么?
我抓了两只剌猬,这有什么了不起?这野生的又不是你家养的。
你再说一遍?哈古口气带着愤怒。
不就是几只剌猬?我在好多地方都抓过呢。
哈古使劲剪了一下这人的手说,你不是说无所谓吗,我今天倒要你看看阎王爷有几只眼。他喊堂客,你到屋里拿根绳子来,我今天非把你这家伙绑上送派出所去。
堂客赶紧说,舅舅,你认个错。哈古这个人是一根筋,脑子不转弯的。他说把你送派出所就送派出所的。
送就送,我还怕你不成?
舅舅,前天还有宣传车在公路上跑,宣传要保护野生动物。你眼睛要放亮呢!堂客又劝。
哈古这下彻底怒了,骂堂客说,你这个婆娘,他把你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还这么护着他。还不快去拿绳子!
这时两个伢儿都从被窝里爬起来了。眼下虽然是阳春三月天气,但仍然春寒料悄,因此两个伢儿仍然冻得瑟瑟的,一个伢儿抱着堂客的一条腿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堂客见哈古发怒,她也顶着脾气硬上,大声说,如果你非要送派出所,那我走,我也懒得跟你守什么渔池。说完,就将两个伢儿推开,拔脚就要离开。
两个伢儿以前从没见妈妈发这么大的火,所以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死抱着妈妈的腿不放。
这时响成的舅舅开口了,对哈古说,逢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今天算我错了,我们这时一起去镇上,到个馆子里喝点酒,算跟你道歉行不行?
哈古虽然是一根筋,有时脑子也常常崩发灵感。因为这时不仅堂客跟他闹,两个伢儿也在哭,这个场合要把人送派出所是办不到的。所以他就坡下驴地说,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当然说的是真话,说假话天打五雷轰。
堂客见响成的舅舅服了软,这时就打圆场说,舅舅,您郎不要往心里去,哈古就这样一个人。对人好,裤子都舍得脱给人穿;如果谁惹了他喜欢的剌猬什么的,他是天王老子都不认,他小时候就养成了这个脾气。你们和解了就好了,也不用道什么歉,您把篓子提了走吧。
响成的舅舅说,男子说话三十六牙,既然表了态,那就应该做到。我这就把篓子的剌猬倒了,我们一起去镇上。说着提起篓子就要倒。
哈古说,舅舅,您也辛苦了一晚上,这就算我送给您的报酬吧,您就不用倒了。堂客见哈古说的有道理,也附和着说,您来我们这里是客,您是响成的舅舅,也就是我们的舅舅,我们总得要招待您吧。这剌猬就不倒了,算是给您的下酒菜吧!
那行,那行,我就不客套了。说着,提起篓子,拉着哈古一起往镇上走去。
事过多年后,哈古的堂客谈起那个晚上,肠子都悔青了。她说,那个晚上如果我坚持让响成的舅舅走,就不会发生那件事。因为这件事,哈古不仅得罪了响成的舅舅,而且把全族的人都得罪了。不仅如此,而且把哈古的名声也搞坏了。过去别人只说他是哈古,现在别人不仅说他哈,而且还说哈古是个六亲不认的人,要像提防强土一样提防哈古。
那天晚上倒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哈古的渔池离镇上就两里来地,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走到了。就在响成的舅舅拐弯往一个小酒馆走去时,哈古突然变得凶神恶煞似的,像先前一样,将响成舅舅的右手反剪了过去,往派出所快步走去。
响成的舅舅仿佛在梦中遭到了绑架,当他明白怎么回事时,就破口大骂哈古,你背信弃义,今后不得好死!哈古,你今天要是把我送到派出所,我一生都不会放过你!
哈古用一股蛮力,推搡着响成的舅舅往前走,根本腾不出气来回响成舅舅的话。他架着响成的舅舅,几乎是像百米赛跑似的往前赶,因此,那酒馆虽然离派出所有百米的距离,但在骂声中,哈古已经将响成的舅舅送到了派出所门口。值班民警听到拍门声,马上接警。由于人脏俱在,加之响成的舅舅之前经常打鸟,打鸟数量在千只以上;另外其抓的剌猬又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眼下又是严打危害野生动物的特殊时期,响成的舅舅属于严打严判的对象,被判刑两年零一个月。
响成的舅舅成了反面典型,而哈古则成了正面典型。不久,县上小报的记者还来专访了哈古,写出了报道《野生动物的保护神》,当年哈古还被评为全地区保护野生动物的先进典型。
哈古的所作所为,湾上的人们有说对的,也有说错的。说对的人认为,你说那鸟、剌猬也是一条命,和我们人一样。它们又没惹着你,你为什么抓它、捉它,往死里逼?哈古严惩这样的人,做的对,我们举双手赞成!
说不对的人,大都对哈古嗤之以鼻。骂哈古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为了那些鸟、剌猬,六亲不认,把人家弄到牢房里去了,人家骂他哈古真没骂错,其实这个人比哈古还哈,哈的祸害人去了!而且这派的人比说对的人多。
哈古听不到别人怎么骂他,可堂客听得到。那晚,堂客把这些骂哈古的话竹筒倒豆子般倒给哈古听,问哈古有何感想?
哈古诚恳地跟堂客谈心,他说,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想,那晚我要是放了响成的舅舅,以后还会有木成的舅舅、万成的舅舅来这里捉剌猬。所以,去镇上的路上我就想,打得一仗开,免得百仗来。因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响成的舅舅送派出所了。哪里想得到,会判这么重的刑呢?我原以为只教育一下就会放的。
哈古虽然名声臭了,但于他保护的剌猬们却是一个天价的好消息。当这里的剌猬们走出他们的活动区域,只要有人捡着,都会送到这里来。还说保护野生动物,是我们大家的责任!原来活剐剌猬的那个屠户,见哈古是实实在在放生剌猬,以后只要有卖剌猬的,他先是动员人家放生,如果人家非要卖不可,他就自己买来,送到天官庙这儿放生。
这年春节来临之前,湾上外出划玻璃的人们都回来了。哈古的堂客、包括湾上赞成哈古行为的人,以为响成回来后,会找哈古算账,就劝哈古外出躲躲。哈古说,明人不做暗事,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可是,事情便便出于人们的意料之外,响成不仅没找哈古的麻烦,而且还带着从外地的酒专门去哈古的渔池上,与哈古喝了一顿酒。席间响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劝哈古不要往心里去,我要是你,我也会大义灭亲。再说,我们还是堂兄弟,同一个爷爷,一个抱鸡母抱的儿还没有散黄,我不站在你这边,还会站在舅舅那边?
响成走后,堂客复念着响成说过的话,认为句句在理。就对哈古说,堂兄弟还是堂兄弟,胳膊肘不会往外拐,这下我就放心了。哈古则说,不管今后怎样,他只要不拿我的剌猬们开刀,剌猬们能安安全全的活着,其他的事就管不了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