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春江花月夜》连载之一

编者按:对于一台从垃圾堆里检回的电脑,一对农民父子态度迥异,一个善良,一个诡异。

那个电脑里隐藏着城市人的什么秘密?在这春江花月夜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灯火璀灿,城市人有哪些光鲜的生活,这些光鲜生活的背后,有哪些爱与恨、情与仇、善与恶、对与错?该作品打开了当今城市生活的一扇窗口。该作品曾发表于2017年《奔流》杂志,语言优美,情节生动,人物形象逼真,本网特予以转载,以飨读者。

jpg春江图.jpg

    

目前,莫大湘有一个忧虑紧紧地咬着他,不松口。

莫大湘站在梨园小区6栋前,一脸的汗水,往下一条条落下来,“嗞——”的一声,又一声“嗞——”,冒着烟,瞬间就不见了。大热天,莫大湘被太阳烧烤着,却盯着出出进进的人,一眼也不眨。他是收废品、捡破烂的,但他手里有一宗案子要破,他要找一个人,这个人他不认识,他只知道这个人是女的,长得一定如西施,身上的每一条毛细管都会有故事。他得赶紧找到这个女的,不然,真不知道往下还会发生什么事来。

楼门闭合着,表情始终是严肃的,警惕的,莫大湘进不去。在乡下,一村的人家都安了门,但门没板着脸,看上去还有点好客,一天到晚都敞开着,也没听说哪家丢了一只鸡、一挂腊肉,更没听说哪家媳妇被盗了。乡下人的门是一个摆设,不是用来防盗的。城里人对谁都怀疑,以为谁都是贼,安了防盗门、保险锁、报警器,觉照样睡得很浅,或者说,是一只眼睡着,另一只眼还睁着。

莫大湘笑了笑:城里人爱折腾,冤枉花钱不说,还自己吓唬自己。

楼门口安着指纹器,很小,却录入了许多人的指纹,想进去,得向指纹器请示,伸入某一个手指,与录入的指纹对上了,门才开,如一位警察转过身。想从里面出来,也得按里面的指纹器。莫大湘有点想不通,这城里人真是自找麻烦,看上去风光,却比乡下人活得累。

有人从里面出来,也有人从外面进去,门开了,又关上。莫大湘想跟在人家后面混进去,但人家一定会盘问他,他怎么回答?就是进去了,也没用,也不一定能找到这个女的。

莫大湘缩小了目标,让男人从他的的眼睛里漏掉,独看女的,独看有姿色的女的。

一个美女走入他的视线。

莫大湘眼睛一亮:他要找的人就是她!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没什么理由。莫大湘早就鼓励自己,一遇上她,就立即问她是不是河边柳。这样,才会往下发展。可惜的是,相遇了,他忘了问人家的网名,光盯着人家的脸、腰、臀、腿,不松眼,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另外,他的嗅觉还捕捉到了一股香水味,淡淡的,却散不去,悦了他的鼻。

美女的手指伸入指纹器之际,莫大湘才回神过来,追上前,问:“你叫河边柳吗?”美女头也赖得回,说了一声“神经病”,便闪进了楼门内。莫大湘的目光想跟进去,却进不去。这里不是乡下,乡下没那么多秘密,借了月光,站在人家窗前,一眼便能望见床前那点事,比如,两双歪倒的鞋样、蚊账的颤微。

也不能怪人家把他当“神经病”。的确,美女不叫河边柳,叫柯见蓉,而且,他看人家的眼神有点绿。但莫大湘否认,他从来没犯神经病,不就是多看了她几眼嘛。多看她几眼也是有原因的,一是乡下有美人,大多濡着泥土味、稻花香,没有她的韵味,也没有她身上的香水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乡下人也是人,应该有。二是他在苦苦寻找她,是一片好心,是想挽救她,是在做活菩萨的事,她怎么把他晋升到神经病之列了!莫大湘有点冤。

莫大湘吸了一口气,又嗅到了柯见蓉遗留下来的香水味,这味经久游弋。于是,他不想计较这一声“神经病”了。不过,莫大湘并不知道,柯见蓉身上的香水味源于巴黎。

河边柳是网名,这一点莫大湘是知道的。问人家的网名,人家拒绝回答,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到哪里能打听到河边柳的真名?莫大湘没个头绪。说不定,打听不到不说,还毁了河边柳的声名,河边柳一定还年轻。

回到租住房,莫大湘打开一台笔记本电脑,开始寻找相关线索。

  

这台笔记本电脑五成新,还有光泽,莫大湘说它风韵犹存。

莫大湘常到附近捡废品,什么塑料瓶、硬纸盒、旧报刊、废钢铁之类,都不值钱,但他都捡,捡了想换钱,付房租,买酒喝。租住房也不大,立在西大街的腰间。名曰西大街,其实根本不是一条街,是一条小巷,名曰西小巷才是。隔着青石板,小巷人家的晾衣竿可以搭到对面人家的窗口上。有时候,蝉声还扑到了碗沿上,蛙鸣叫醒一场梦,这点与乡下没两样。

有趣的是,这条小巷九曲十二弯,居家门前爬着蚯蚓、蜈蚣,窗外也有猫声、鼠声,但莫大湘出了这条小巷,往前走,便是一条大街,与煮沸的市声了。莫大湘想弄清一个问题:武汉的每一条小巷都通往大街,也通向繁华?莫大湘拉着一辆木板车,一时半刻,是弄不清这个问题的。

大街的不远处,是一座梨园小区。门口,竖一块巨石,上书“梨园”两字,草绿色,颜体,笔力雄健圆厚。莫大湘不懂颜体,站在这块石边猜想:他不配走进去,前面戴墨镜的保安一定会拦住他。但他早有预案,还是走了过去。他递了一盒烟给保安,但他看不清墨镜后面的眼神,烟是品牌烟,拿得出手。买烟时,他的心疼了一下,因为一盒烟钱够他吃十天半月的早点。他还是咬了咬牙,买了。大不了,每天从牙缝里省嘛。

保安说:“你想贿赂我?收回去。”有点调笑的味道。

莫大湘说:“这可不是贿赂啊,是熟悉……熟悉。”有点害怕,也有点结巴。

保安不是真要刁难他,是想向他敞开梨园的大门,不过,有一个条件是,莫大湘隔两天就得来一次,把梨园的废品拉走。在莫大湘看来,这个条件来自天外,他从没听说过,但,他马上答应了。

梨园小区临湖,倚山,又与一座公园为邻,很宜居。莫大湘感叹:“武汉的闹与静只隔一堵墙、一条街。”在乡下,就是一天走到晚,景与物也都一个模样。莫大湘走了半圈,装了一车的废品,很喜悦,心情类似于在乡下装了一车的稻谷,或小麦。他坐在一片树下,看飘在半空中的床单,也看身边长条椅上一对银发老人的耳鬓厮磨,觉得稀奇,离他很遥远。

莫大湘能自由出入梨园小区,凭的是他的身份收废品的,有意思。在梨园小区,停着一辆废品车,不伦不类,似与梨园小区的景与物搭配不当,但也是绝景。莫大湘笑了笑。

进入梨园小区,6栋楼下一个垃圾桶内往外冒着古筝曲,声音低,却很抒情,莫大湘耳聪,听到了。最初,他以为是废弃的半导体,或手机,但他刨开上面的垃圾,发现是一台笔记本电脑,有点意外。在他眼里,这台电脑如人到中年的老婆,还能用,丢了实在可惜。城里人不懂得珍惜、节俭,大手大脚搞惯了。

莫大湘望着这座楼,开始数楼层,数了两三次,也没数清楚,楼太高,入了云端,数着数着,眼睛便模糊了,头晕了,也就不再去数了。就是数,也弄不清是哪层楼、哪一室的住户遗弃了这台电脑,也用不着还给人家了。

莫大湘想关了电脑,但没关,电脑播出的古筝曲很好听,他舍不得切断。

古筝曲是经典名曲《春江花月夜》,莫大湘不懂这个,眼里却有了江河、渔船,与斜阳。于是,古筝曲一路流淌,如水,或如月。莫大湘一路听,禁不住,内心里生出了几分空明、悱恻。

弯进小巷,快到租住房,电脑没电了,古筝曲便睡了。

租住房里挤满了手机、电脑之类,大多是人家上门求修的。莫大湘没这能耐,看一眼电路图,眼会花一天,这基因没遗传给莫小湘,莫小湘看一天的电路图,眼也不会花。莫小湘干别的干不了,做裁缝,剪刀拿不稳;做木工,锯、锉伤他的手;做泥工,站在脚手架上腿子直颤栗。偏偏,爱上了电子修理,一捣腾,还像模像样的,名播遐迩。不过,在乡下,没那么多手机、电脑之类的需要修理。他便跑到武汉来,开了一家维修店。

莫大湘逢上好运气,捡到了一台电脑,偷着乐。捡破烂的,能有几人捡到电脑!不过,他听说过捡破烂的从垃圾桶里捡到了存折、现金,一辈子打水漂也够了,但莫大湘没捡到,只捡到了一台电脑,这也算是烧高香了,还奢望什么。莫大湘喝了一碗凉茶,茶是大片叶,漂在水上,或是沉在水底,不弄姿,很安静,却香高、色厚、解渴。茶叶是莫大湘从乡下带来的,抓一小把,放入泥土烧制的茶壶里,再以开水冲泡,等凉下来,喝一口,肺腑里便有了沟边、湖畔的气味,似在温习方言,似在乡下与人拉家常。  

莫大湘把电脑放在莫小湘修理桌上,想诱发莫小湘的兴趣。

莫小湘瞥了一眼,便挪往桌边。这是人家丢的废电脑,用得着大惊小怪?值得这么高兴?一艘战舰退役了,也是一堆废钢铁。垃圾桶是用来装垃圾的,人家遗弃的电脑,丢在垃圾桶里,还能是“宝”!

莫大湘坐在一张藤椅上,喝茶,藤椅也是他捡来的,屁股落在上面,很轻松,是一种坐在植物上的感觉。

莫大湘也不是电脑盲,接通电源后,便试用电脑。电脑真不是废品,点开网络电视,一部谍战片拽走了他的目光与嗅觉。莫大湘吸了一口气,鼻孔里便有了子弹的火药味、马蹄下的血腥味,与风衣飘闪的汗味。

莫小湘正看着一部言情片,剧情、台词、腔调弥漫着港味。他爱的就是这个调调。今天没有上门的生意,很难逮到这样的闲空,他得多看几集,看个饱。莫小湘自嘲,他从乡下来,没泡妞的本事,泡电视总可以吧。

夜了,小巷不见首,也不见尾了。莫大湘摆开折叠床,欲睡。

莫小湘关了店,爬上小阁楼,躺在床上,眯着眼,戴上耳塞,开始睡前听音乐。这是他的惯例。他有一个体验,音乐能催眠。莫小湘最爱听古典名曲。这时,琵琶声如泉流淌,一曲《平沙落雁》舒缓,清丽。莫小湘的眼前有了一幅画:秋高、月泻、水远、群雁斜掠……

往往,莫大湘把身体一放在床上,便会发出鼾声,就是再有悬念的电视,他也不牵挂。莫大湘爱看电视,心随人物命运走,眼窝浅,有时候噙不住泪,淌了出来,至于剧情,他却是过目即忘,但不看电视,时间会凝固,难过,也就没人跟他说话了。他不想寂寞包围他。

莫小湘把他从乡下接来,便是想赶走他的寂寞,常听他的鼾声。莫大湘犁地、插秧、编篾具,样样见功夫,这一到武汉,功夫全废了,闲得发慌,还闹了一回肚子。莫小湘给他买了一盒止腹泻的药片,他吃了,不管用,肚子照样闹。莫大湘扔下药片,泡了一壶大叶茶,喝了两大碗,肚子安静下来了。茶比药灵验,神奇,莫小湘琢磨不透。莫大湘说:“你奶奶生下我,没乳汁,便给我喂这茶水呢。”

今夜,莫大湘睡不着,总想着捡回来的电脑,琢磨着,纠结着,翻来复去的,把床碾得“吱吱”响,一声衔一声,这“吱——”声往上窜,混入琵琶曲,扰了莫小湘。莫小湘取下耳塞,说:“不就是一台废电脑嘛,用得着这么激动吗?闹腾大半夜了。”

莫大湘向小阁楼说:“这电脑不是废品,不是的。”语气十分肯定。

真是一根筋,莫小湘想这样说他爸,但噙在口里,没说出来。如果不给爸一个准信,爸会一夜不眠的。莫小湘从小阁楼下来,打开那台电脑,开始调试。这一调试不打紧,莫小湘激动了,突然冒出一句:“哈哈,有了这电脑,我会发一笔财了。”

莫大湘不知所云,如坠雾里。

  

小巷曲里拐弯,早点铺却多,就是走错了,也会遇上早点铺。莫大湘的肠胃还是乡下的,吃馒头、油条,喝稀饭,一点事也没有;一吃热干面、三鲜包子,肚子便有情绪,不安宁。于是,馒头夹油条,或稀饭加油条,便成了他一贯的早点。莫小湘肠胃好,早吃惯了热干面。不过,他还有一个习惯是,吃早点花了多少钱,要记账。当然,记账远不止早点的开销。

莫大湘说:“没出息。”

莫小湘也不还嘴,心里却有一个梦:找个姑娘做媳妇。

吃了早点,莫大湘便拉着一辆木板车,串巷走街,收废品。干这活,谈技术是笑话,光勤劳,也不一定能多挣钱。莫大湘在行,一般都串高档住宅小区,富豪、名媛、旺族,大多居于这样的楼盘,而且,说不定某一扇窗口的后面,还是宫殿似的官邸。入住这种小区的人,把钱不当钱,盛产废品是常有的事。

梨园小区有一条人工河,水清澈,小卵石掩了水岸,岸边是一条依河而曲的路。莫大湘拉着木板车,走在河边的路上,没几步,便与一辆豪车相遇。路窄,莫大湘得停住脚,让宝马、奔驰、法拉利、凯迪拉克先走。这些车,他一辆也不认识,但他知道,这些豪车血统高贵,身价与天齐,要是木板车划伤了人家的豪车,他赔不起,拿命也赔不起。

一辆奥迪开过来,徐徐的。莫大湘连忙靠边,木板车却仓惶了,擦了奥迪肃穆的车尾翼。司机有感觉,停下奥迪,缓缓地走出车门。莫大湘没词,愣在河边,站成了一棵垂柳,等着人家的发落,或冷眼。

司机看了看车尾翼,油漆刮了一大块,伤得不轻,但他没发火不说,反倒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算了,别紧张,天下哪有木板车故意撞奥迪的?”

莫大湘说:“我哪敢撞……您的……车……我没那个胆。”

司机有眼力,一眼就看出莫大湘是收废品的,便说:“你去帮我家把废品收一下,都堆了半间房了。”这话让莫大湘听了,有点意外,也有点迟疑。司机说:“我家住6栋2902,我叫刘仁。”说完,刘仁便进了车门,走了。

伤了人家的豪车,人家没纠缠,也没索赔,这等难遇的事,莫大湘居然遇上了。莫大湘好生感动,从腰间的布包里取出一瓶小黄鹤楼酒,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再往口里递了几颗花生米,嚼了嚼,唇边飞出了几句荆州花鼓戏唱腔,“哎——”,音向上颤,“哟——”,音往下滑,“哎——”与“哟——”之间,也跑调,但莫大湘却抒了情;一口酒续上另一口酒,莫大湘便叙了事。

大半辈子了,莫大湘就是这样过来的。

到了6栋楼前,楼门紧闭着,拒绝莫大湘入内。2902是刘仁的家,莫大湘只能仰望,或等待刘仁回家。刘仁刚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刘仁都没个准。当然,莫大湘是不知道这些情况的,唯有等待……

 

 


喜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