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该小说通过一个台湾老兵回乡省“亲”-看望古塔的故事,开掘出了一个招商引资的大主题,读后发人深省。该小说发表于今年《长城》杂志1月号上。
今年夏天,武汉太热,朋友约我到山里转转,避避暑,写点东西。坐过了淸江的乌篷船,吃过了清江水煮清江魚,我们就到了建南县。
建南县城边有座西山,西山有座塔,本是一座古塔,后来却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建筑。朋友给我讲了这个发生在多年前的故事。
从州城到建南县,沿着一条清江走水路,两天时间也够了。向立三先生和他的女婿兼助手陈明人,却在第三天中午才到。他们坐在一只乌蓬船上,在清江里咿咿呀呀走,边走边看,所以走得慢。
老头子此番回乡,能有如此的好兴致,陈明人感到很高兴。
建南县愈来愈近了,已望得见傍着山坡而建的一幢幢房子。向立三自看见了那一簇房子后,就突然地变得沉默了。他不言不语,只顾一个劲地朝那里看,脸上是一股痴痴的模样。
乌篷船在县城边的一个偏僻的水码头靠了岸。
向立三在前,陈明人提着手提箱紧跟着,两人从河坡里爬上了县城老街。
老街是青石铺的路面,街两边是青砖青瓦房,木质的框架已经很老很老了。老街有点背,人不多,青砖墙上时见绿苔藓。
向立三到了街上,走得很慢,走走看看,还不时地对陈明人说,这幢房子是姓王的住的,这幢房子翻修过,这幢房子过去没有的。
“四十多年哒,真快!”向立三叹息道。
向立三过了年就七十岁了,但他走路时,腰还直直的,腿脚还很灵便,精神很不错。
走完了老街,转到了县城西头。西头的一面缓坡上,一幢三层楼的建筑,有一个院子门,门上写着“清江饭店”四字。
“就住这儿吧,明人,这个地方好,这是过去的保安队驻地。咳,如今盖了这个酒店,不错不错!就住这!”向立三说。
“爸,听你安排,这地方你熟嘛!”陈明人答。
“熟个屁,四十多年啦!”
向立三随着陈明人走进院子门,到登记处的大厅里,找一个木靠背椅坐了。
陈明人到服务台登记。
登记时查看了他们的证件,服务员写下了他们的姓名,然后把他们带到二楼的一个套间里。清江饭店一共只有两个套房。
服务台里立即传开了消息:有两个台湾来的客人住在我们店里。饭店经理吩咐,一定要提供最好的服务。
“爸,洗洗脸,休息一下好么?”陈明人说。
向立三在里间屋,陈明人住外间屋,向立三说:“你先歇歇吧,不用管我呢,我先看看。”
他迫不及待地推开了一扇大窗,一座秃秃的山,山上一座残破的塔。兀地进入他的眼帘。石珠塔!别来无恙么?泪珠从向立三的眼角悄悄滴落下来。
窗户边有沙发,向立三坐到沙发上,趴着窗户,看那石珠塔。
西山有座塔西山有座塔……,似乎有古老的歌谣响起。
青年军人向立三,为着干一番事业,寻找辉煌的前程,从省城到州城,从州城到建南县,干了三年了。仕途不错,第三个年头时,他已任保安队队长,是个上尉军官了。
山外传来的消息说,共产党的部队已经进山了,国军大势已去,败局已定,对这种悲观论调,向立三不屑一顾。何必自己吓自己,上峰没叫撤退,我们就得恪尽职守,每天干自己该干的事情。
向立三领导的保安队,在县城巡逻,纪律严明,维持治安,不许欺负百姓。违者,向立三就要给予重罚,向立三是个有所追求的军人,怎容得手下胡作非为。建南县地理位置不错,人虽说穷些,但民风纯朴,只要加以引导,搞些经济开发,是大有可为的地方。
但是一个小小的上尉军人,即使抱负比天大,又怎么拯救一个已经腐败了的王朝呢?
白天和县政府县党部的要员一起,讨论过局势问题,人们都惶然,唯有向立三很冷静,似乎他一点也不怕共产党。
撤退?没有州城方面的指令,就是临阵脱逃,谁能背得起罪责?讨论局势,最后是一点结果都没有。县长拍拍向立三的肩膀说:
“向仁兄,警醒点啊,一有动静,你的保安队就得抵挡啊?”
向立三苦笑着点点头,就那么严重了么!
夜深了,在保安队营房里,有一间屋子还亮着灯光。向立三在灯下正读《古文观止》,他的古文功底不浅,诗词歌赋都能作,实实可称个儒将。无家无口,除了公务,闲下来就读书,不搓麻将不嫖女人,建南县城有很多人是知道这个青年军人的秉性的。
大约是十一点钟的光景,密集的枪声响了起来,向立三扔下书,一个激凌站起,摘下墙上的手枪。这么快,共产党说来就来了么?
副官张皇地推开门,向立三问:“怎么了?”
“队长,快,快,解放军已经进了县城,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副官惶急地说。
向立三一个箭步跨出门:“快集中队伍,朝南突围!”
睡得迷迷糊糊的保安队员,拖枪从房里站出来,跟着向立三向南奔行。
这场战斗没什么可描述的。一支两百多人的保安队,只有队长向立三是正规军人,由上级派来的。面对解放军周密的布署,强大的攻势,不可能正面交锋,只有四处逃窜的分儿。
县城里枪声如爆豆,居民紧关房门,城里黑灯瞎火,县政府和县党部无兵防守,早就拿下了。向立三带着保安队,朝南奔行,想跑进大山作掩护,天亮再作打算。
南突中,碰到解放军两次火力相阻,交火几分钟,向立三的保安队就跑得只剩十几个人了。
转向,朝西边突围,向立三带着十几个人边放枪边走。解放军已经发现了建南县的这支唯一的队伍,紧紧盯上来。四面围歼。一阵噼哩啪啦的枪响,解放军有人大声喊话,叫保安队投降,建南城己经解放了,弃暗投明吧!
后面有人追来,向立三看看身边。却是一个人都没有,他这个队长现在是个孤家寡人了。
朝西边跑,向立三熟悉建南县城的每条街,甚至每一幢房子,县城周围的地形,每一条道路他也熟,在建南三年,他可没白吃饭。
奔上西山了,后面有搜寻的部队过来了。但部队并没有发现向立三这个队长,部队只是在围歼搜寻建南县的政府官员和保安队的人。天亮之前,将歼灭一切残敌,把解放的旗帜插到建南城的每个地方。
向立三奔跑着,他很矫健敏捷。眼前有一高大的黑影。向立三立即认出了,这是塔,石珠塔。建南县城西一景,这塔有三百多年历史了,向立三很熟悉这座塔。
解放军搜寻的部队在那边嚷嚷着,马上就要过来了。向立三无处可去了。稍一犹豫,他一头扎进塔内。
塔的第一层,有宽敞的厅堂,正面供着一尊观音。神龛前,有生着的火,一个人坐在火边,嘴里喃喃着,手里拿着干树枝往火里添。
向立三跑进塔里,先是吃了一惊,待他看淸火边坐着的人是胡疯子时,心立即安了。
向立三认识这个胡疯子,胡疯子是个大学生,在大学里因恋爱的缘故,疯了。胡疯子回到家乡后,就在建南县城乞讨,想不到石珠塔是胡疯子的安身处。向立三对胡疯子不错。胡疯子是文疯,头脑有时清醒,就找人吟诗作对。向立三和这胡疯子还对过几次对联呢,每次对完对联,都要送些吃的给他。
向三立站在胡疯子身后没动。塔外的人声越来越近了。胡疯子却很快站起身,在塔内的一个角落里,堆着一大堆枯树枝,这是胡疯子平时捡来烤火用的。胡疯子把树枯堆拨开,塔墙上刚好有一个凹处。
向立三没有多想了,车身贴进了那个凹处,胡疯子立即又把树枝堆好,树枝遮住了向立三。
胡疯子坐在火堆边,一边加柴一边喃喃地念着:西山有座塔西山有座塔,塔高十丈塔高十丈,风吹塔楼铃儿响铃儿响……
向立三听清了胡疯子在念民歌,这是一首流传建南极广的民歌。向立三侧耳听着,果然听到塔楼上有串串铃儿的响声。
杂沓的脚步和人声进了塔,向立三大气都不敢出。手电筒和火把把塔底照得很亮。
有人说:“说他是个疯子,疯了好多年了。”
电筒和火把把塔内照了一遍,有人还到塔的二层和三层去查了一遍。
“没人,走吧!”有人说。
杂沓的人声和脚步走了。他们看都没看那堆树枝。
过了好久好久,四周很寂静了,向立三从树枝堆里钻出来,看见胡疯子还在火堆边喃喃自语。向立三心里一动,胡疯子把他穿的一套破衣服脱在一边。这疯子是真疯还是假疯。
向立三顾不得多想,立即脱下了制服,把胡疯子的破衣服穿上。想了想,他把制服抱上,出了石珠塔,走进了夜色。他听见胡疯子在塔内喃喃着:西山有座塔西山有座塔…… 向立三看了看县城,县城已经沉寂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向立三从西山上摸黑下到清江边,他遇到巡逻的哨兵时,就伏下不动。哨兵过去了,他再前行。在清江边一个偏僻的码头边,他把怀里抱着的制服扔进了江里,看江水在夜色里把那制服卷走。向立三的某种追求和志向也卷走了,消逝在静静的清江水里。
向立三爬上了一只乌篷船,叫醒了船老板,把手上的一只金壳表塞给了他。
向立三离开建南之后,随着败退的国军,去了台湾。
向立三坐在清江饭店套间的沙发上,趴着窗户看石珠塔,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陈明人过来看过两次,老头子触景生情,没有过去打扰他。后来看到睡着了,就悄悄给他肩上披了件衣服。
有人敲门,向立三在里屋醒了,听到有人在外间屋里说:“向先生陈先生,我们在船码头接你们一天多,想不到你们己经先到了,真够我们找的呀!”
向立三从里屋走到外间,看到一个中年人,领着另外的三个人站在房间里。
中年人看见了向立三,一把上前,用双手握住了向立三的手,说:“您家就是向先生吧,欢迎您来我们县作客,一路辛苦辛苦!”
同来的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县旅游局的马大庆局长,我们是特地来迎候二位的。”
“啊,不敢当不敢当,马局长,请坐,各位请坐!”
“我们前天接到州里的通知,昨天就到码头接二位,没接上,刚才听清江饭店的经理说,二位已经住下了。有失远迎,实在对不起。”马局长谦恭地说。
“我们是坐一只乌蓬船来的,没坐轮船。”陈明人解释说。
“怪不得呀,乌篷船要慢得多!”马局长说。
马局长对向立三陈明人介绍了另外三个人。一个是县接待办的副主任,一个是县对台办的副主任,还有一位是司机。
马局长说:“听说向立三和陈先生来我们县考察,我们县政府和全县人民都很高兴。我们县政府的马奇县长指示我们几个,一定要好好接待二位贵宾。二位有什么要求和打算,请随时告诉我们。”
“非常感谢县里的一片热情,这次我和明人来建南,主要是看看,旅游,旧地重游么!各位不必客气,我们没什么要求的。”向立三说。
“听说向先生在我们县工作过三年! ”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没能为建南人民做什么好事。”向立三说。
“都是过去了的事,不要提了。这次我陪岳父来,主要是看看!”陈明人立即接过来。
“向先生陈先生,是不是请二位搬到建南宾馆住,我们在那边已经定了房子!”马局长也转过了话头。
“就不必了吧!”向立三说。
“还是请二位搬过去住,要不然马县长会批评我们办事不力的。”马局长说得很诚恳。
“爸,既然马局长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去吧!”陈明人说。
到了建南宾馆,陈明人扶着向立三从车上下来。 嗬,好气派!高大的门楼,种满花草的园子,院子的主楼装修漂亮,不亚于大都市的一些星级宾馆。
在水磨石地坪的大厅里,向立三看到了一条横幅迎面拉起,横幅上的仿宋字是:
“欢迎爱国爱民的台胞向立三陈明人二先生光临!”
向立三觉得有些面赤了。
服务小姐立即过来接行李,把一行人带到二楼的房间。经向立三要求,他和陈明人仍然住一个套间,陈明人好随时照顾他。
服务小姐请马大庆局长接电话。向立三在里间推开窗户,西山的石珠塔还能看得到。只是没有在清江饭店看得那么真切。
马局长接完电话,过来说:“马县长马上来宾馆看望二位先生。”
马奇县长走进房间时,马局长等人立即站起。马奇紧紧握住向立三的手,热情地说:“欢迎您,向先生!”
又握住陈明人的手:“欢迎你,陈先生!”
一行人分宾主坐下。马奇问了向立三和陈明人一路辛苦,说了些表示欢迎的话。
向立三问了些建南县这些年政治经济的情况。
马奇对建南的情况很熟,他侃侃而谈,在谈建南县自改革开放以来的变化,说了县委县政府的决心和打算,说建南的硒土矿、茶叶、生漆等矿产自然资源的开发,他在把向立三的兴趣朝投资开发这方面引。
向立三突然问起一个人:胡疯子。但胡疯子名叫什么,家住哪里,向立三却说不明白。
屋子里其他人都不晓得这个胡疯子。
马县长说:“你们要尽力去打听这个人,问问城关里的一些老人,总能打听出来的! ”
“都四十多年了,又是什么疯子,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向立三说。
服务小姐通知客人进餐。
马县长设了晚宴,欢迎向立三陈明人先生。
向立三不喝酒,吃菜也以素菜为主。不论马县长和马局长怎么劝,都掀不起髙潮。宴会很快就结束了。
向立三和陈明人回房间休息。
马县长对马局长说:“接待好,尽量能让向立三投资,他能出钱,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连三天,马大庆局长陪着,向立三陈明人参观了建南的工厂、矿山、茶园,看了几处风景点,向立三提议,最后他们上了西山,去看那座石珠塔。
见了斜阳下的古塔,向立三分外激动。双手抚着风化了的塔身,久久不愿放下。
石塔已经很破很破了,塔砖驳蚀,蜘蛛在上面织了网,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走进塔楼,观音像没有了,神龛没有了,但向立三看见了塔壁上的那块凹处,他走过去,朝那凹处看了很久。这是他当年的藏身之处呢。
从西山回来,向立三对马县长说:“西山古塔是个文物,我准备捐助10万元人民币,将其整修一下,不知行不行?”
“谢谢向先生的一片心意,我们一定将这古塔好好整修一番,成为建南一景。”
向立三和陈明人离开建南去州城,向立三对马县长和马局长说:“我明年春天再来。”
向立三离开建南时,胡疯子没有找到。
这是秋天的事情,秋风把天空洗得明净。
向立三陈明人翁婿二人,离开建南县后,给建南县留下了许多的议论。
当年的保安队长呢,跑到台湾发了大财!
胡疯子?解放后就没看见过,他跟胡疯子有交情?
不久,建南县政府收到向立三寄来的50万元人民币,马奇县长才想起向立三捐款修塔的事。这老头还很讲信用嘛。抓住他,派人把塔修好。再让他给县里的经济建设投资,不会很困难。
修石珠塔的任务交给了马大庆。马奇在县政府的文件上批示:明春之前整修好石珠塔,要尽可能整修得溧亮,整修成功之后,可以请向立三先生来建南剪彩。
旅游局长马大庆,得了马县长的指示,立即派人物色建筑队,整修石珠塔。
50万元修整石珠塔,在建南县来说,也不算个很小的工程。消息传出之后,国家集体私营的建筑工程队,来了一大群。
马大庆惊叹建南建筑业的发展之快。
有一乡间建筑队,领头的是一精神矍铄的老人,虽说白发满头,但眼亮耳灵。他找到马局长,说:“石珠塔的结构形状我很熟,将塔整修一新,恢复几十年前的原貌,我有绝对把握,我也知道向先生要将石珠塔整修成什么模样。”
“你怎么知道向先生要将塔恢复到什么模样呢?”马局长问。
“四十多年前,我认识他。”老人说。
“好,我们再研究一下吧!”马局长说。
连着几个白天和夜晚,马局长都不得安宁,总有建筑队的领头人找他。
那天晚上来了个大嗓门,人未进屋声音已进屋了。“马局长,我刚回来,听说了修塔的事。马局长咱们老朋友了,这工程除了我们,还有谁能接受得了?哈哈……”
随着一个大胖子进了马局长的家。大胖子提着两瓶酒,挟着两条烟,往马局长客厅的茶几上一搁。
“刘胖子,你消息还算灵通嘛。到外地发财去了?把烟酒拿走,我马大庆不吃这一套。”
“嘿,谁还不晓得你的清廉?这能算什么,行你的贿,我刘某人拿得出手?这是朋友,是我这朋友带给你的,与工程是两码子事。”
刘胖子是县建筑公司一队队长,当年建建南宾馆,就是一队干的,活路做得漂亮,非一般的小建筑队所能比的。
“刘胖子,这可是修塔,不是修房子呢!明年春天能拿得下来吗?”
“你马局长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性格,没问题,时间质量我是从不含糊的,保证你看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塔。”
“那好,我们再研究一下,然后答复你。”马局长说。
马局长第二天向马奇县长汇报。马县长正忙着接待一个从省城来的教育代表团,马县长说:“这事你定下来就可以了。我忙呢!”
马局长从县政府回到旅游局时,那个乡镇建筑队的老头又来了。马局长朝老头扬扬手:“修塔的建筑队已经定了,经马县长同意了的,由县建筑公司一队承担,人家那国营水平,你比得了么?”
“马局长,你听我说……”
“再说也没用了,今后有活路,再考虑照顾你们好吧!”
那精瘦老头叹口气,摇摇头,只好走了。
马大庆局长立即给刘胖子打电话:“整修石珠塔的工程由你们承担了。好生干啦伙计,这可是修给台湾商人看的呐,一定要高质置,还要漂亮。”
当晚,刘胖子又进了马局长的家。这回他没有亮大嗓门,而是很文雅地敲门,轻轻地进屋。进屋后和马局长坐在沙发上聊天,抽烟。
刘胖子告辞时,遗忘了一个小包在马局长家,马局长见了,也没能提醒他。
那小包里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
整修石珠塔的工作立马就开始了。
刘胖子亲自指挥,腆着个将军肚,在工地上跑来跑去。脚手架搭起来了,卡车朝西山上拖石料,水泥、砂 ,还有成箱成箱的磁砖玛赛克。西山修塔工地热火朝天,工地上扯起了标语,建起了简易工棚。
标语上写着字:
百年大计,质量第一。
不怕苦不怕累,早日修复石珠塔。
马大庆局长和马奇县长,亲自到工地视察了一番。马奇县长比较满意,拍了拍刘胖子的肩膀说:“拿出你的水平,塔要修得不亚于建南宾馆。这是个很重要的工程,是台商在我县的第一笔投资,这个搞好了,今后给吸引更多的投资项目。”
“想搞好些,可只50万元钱啊!”刘胖子说。
“不够你们再想法贴一点,在这方面我们要舍得,要看远一点。”马县长对马局长指示。
—天,建筑工地上来了一个精瘦的老头,发白,眼很亮,精神矍铄。他是那个乡镇建筑队的头,刘胖子不认识他。
老头在工地转悠了一会,眼睛一直在看围在脚手架里的塔,可惜看得不大真切。
老头看一会就走了。他听到风吹动了塔上的铃儿,嘴里不知不觉地念出:
西山有座塔西山有座塔
塔高十丈塔高十丈
风吹塔楼铃儿响铃儿响……
春暖花开时节,向立三接到建南县政府的邀请:建南西山石珠塔,在先生的资助与关怀下,整修工作已经完成,恭请先生光临剪彩。
向立三带着陈明人,带着在建南投资经济项目的设想和计划,立即飞往大陆,到省城后,又乘机飞州城。这回他们没惊动州城任何人,翁婿俩租了辆车,从州城直开建南县。
在州城出发时,他们给县长马奇挂了电话。
在建南宾馆,仍然是马大庆一行人接待,向立三和陈明人住进上次住过的那套房间。
向立三还带来投资开发建南硒土矿的意向书,这次准备和建南县政府谈谈,谈妥了的话,他将投入资金两千万元人民币。
意向书装在手提箱里,设想都在向立三的脑子里,他没必要马上和盘托出。
向立三住进了房间后,第一件事是开窗,他看到了西山上的塔,高高屹立着,塔身罩在一块硕大的篷布里。你好,石珠塔!向立三心里说。
马大庆局长跟过来,指着罩在篷布里的塔说:“向先生,我们请了全县最好的建筑队,石珠塔修复得很漂亮,您一定满意的。”
“你们辛苦了,谢谢马局长!”向立三说。
在马奇县长主待的当晚宴会上,向立三破例地和马县长喝了一杯白酒。
第二天上午十点,天气晴朗,春风拂面,建南县城关近万人聚在西山顶,举行石珠塔揭幕剪彩仪式。
揭幕剪彩前,小个子的马奇县长作了一个鼓动人心的讲话。马县长很会抓住时机,进行宣传。他大讲向立三对建南的感情,大讲整修石珠塔的意义。石珠塔要成为建南人民的形象。建南一定要在这改革开放的年头,把经济建设搞上来,来一个经济大腾飞。
向立三讲话,有很热烈的掌声。
向立三先是两掌合十,向四周的人群微微鞠着躬。向立三说:“父老乡亲们,我四十多年前离开建南,今天回到建南,我是没忘建南的父老乡亲的。今天借着石珠塔整修揭幕之机,我祝父老乡亲发财,幸福。”
剪彩开始了,鞭炮轰隆噼啪,几百只彩色汽球飞上了天空,人群里发出一阵啊啊的叫声。
突然人群中响起了苍老的歌声:“西山有座塔,西山有座塔……”
向立三一愣,他一下子看见了那个白发亮眼的精瘦老头。他正想喊叫,一位漂亮的小姐用托盘托着剪刀,走到他的面前。
“向先生,请剪彩!”
向立三只好拿起剪刀,和马奇县长一起把一段红绸结剪断。穿在石珠塔上的篷布掀开了,整修之后的石珠塔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人们发出了“啊呀”的惊叹声。
向立三面对着陌生的石珠塔,立即愣了。第一个感觉是,他想叫,这不是那个石珠塔,这不是那个石珠塔!但他忍住了,没叫出声来。
西山的塔变得金碧辉煌的,塔身上贴满了五彩缤纷的玛赛克和磁砖,那个朴实庄重的古塔,变作了一个穿着大红大绿的小丑, 俗气极了。而站在一边的马奇县长却说:“好漂亮!”
马大庆局长请马县长和向立三到塔内去看,向立三却在人群中用目光捜寻那个唱歌的老人,但什么也没看到。在陈明人的催促下,只好进了塔楼。
塔楼厅里,摆着个磁观音,地坪是水磨石的,发亮。向立三寻找那塔身上的凹坑,那凹坑已被水泥抹平了。
“这样子整修,怕不止50万元吧!”陈明人问。
“没什么,不够的部分,我们从财政拨了些款子补上。”马局长说。
向立三不愿意上到塔楼的二层三层,他对陈明人说有点累。马县长听到了,立即就结束了仪式,陪向立三回宾馆休息,他回县政府开另一个会。
石珠塔从此对县城群众和四方游客开放,一毛钱一张门票,生意据说还不错。
向立三在房间里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静静地沉思。他记起了在西山上见到的那个精瘦老人,和那老人唱的熟悉的民歌。
以后的几天,向立三和陈明人继续在建南寻找胡疯子,寻找那个精瘦老头,最后没有任何结果。
向立三突然提出,离开建南回台湾去。
马大庆局长送行。
马局长说:“马县长上午参与一个合资项目的谈判,不能来送行,他祝向先生陈先生一路顺风!”
马奇县长对马大庆说过,这老头怪,出50万元修一座破塔,而对经济项目没兴趣。送他走吧,估计在他身上没戏。
向立三翁婿二人这回又走水路,他们雇了一只乌篷船,沿清江向州城。
向立三从手提箱里拿出开发硒土矿的意向书,撕碎,然后撒在清江水面。清江水,默默地流淌……
作者简介:刘益善,原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现任《芳草·潮》杂志特邀主编,几十年来,笔耕不辍,现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500余万字。
作者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