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春江花月夜》连载之二

编者按:对于一台从垃圾堆里检回的电脑,一对农民父子态度迥异,一个善良,一个诡异。那个电脑里隐藏着城市人的什么秘密?在这春江花月夜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灯火璀灿,城市人有哪些光鲜的生活,这些光鲜生活的背后,有哪些爱与恨、情与仇、善与恶、对与错?该作品打开了当今城市生活的一扇窗口。该作品曾发表于2017年《奔流》杂志,语言优美,情节生动,人物形象逼真,本网特予以转载,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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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小湘在做一件最紧迫的事,与河边柳取得联系。网速还算快,键盘的声音也流畅,但河边柳一直没有回应。莫小湘要加河边柳为QQ好友,河边柳设置了验证,问他是谁。莫小湘回复,说他是岸上石。之后,便是长时间的等待,或想象。河边柳,这网名有点诗意,她一定万千风情。

河边柳在线,仍然没有回应他。莫小湘有网名,但他没用,借用了一个网名岸上石,想钓到河边柳,但河边柳识破了他,就是不上钓,她知道,他不是岸上石,是冒牌货,假的。当初,她与一位男性好友取岸上石、河边柳的网名,是两人灵光交汇的结果。岸上石与河边柳相对应,刚柔相济,日月合璧,是一对一的专属网名。

莫小湘心不死,幻想着河边柳的春心荡漾,便在验证框写下了一行字:昨夜又想你了,河边柳,你的酒窝里还有我的唇温吗?这样的情话,暧昧,婉约,是岸上石的手指敲击键盘时跳出来的,而莫小湘就是挠烂后脑勺,也很难想出来,但他套用了岸上石的情话,想诱河边柳搭个讪。

会话栏仍没头像闪动。

第一次见到这句话,河边柳刚浴过,眼窝里沁出了泪,窗外,雾湿夜下的莲花湖。当时,岸上石远在银川出差,住在黄河边的一家宾馆。岸上石出差多,飞来飞去的。岸上石出差有个毛病,就是丢三落四,银行卡、手表都丢过,但手提电脑永远不会落下,因为就是到了曼谷,他也会跟河边柳聊上几句,不然,这一夜有两个人会失眠,心跳到了嗓门口。

河边柳、岸上石的电脑同款,都是岸上石买的,岸上石送了一台给河边柳,留了一台自己用。岸上石坐在一张沙发床上,说:“这是一对儿,情侣电脑。”岸上石说话总有无限的温情,可餐,却叫河边柳舍不得往下吞,往往,河边柳会把他的话噙在口里,慢慢细嚼、玩味,如读一首元曲。

河边柳拉上窗帘,把阳光遮到了窗外。窗帘是岸上石挑选的,浅绿色,正合河边柳的心意。世上有千种色,河边柳独爱浅绿色,淡雅,生动。她的内衣全是浅绿色,这一点,岸上石是知道的。河边柳知道,对面几栋楼内,散布着望远镜与无聊的目光,望远镜不是军用,是淫用。这人的肚子吃饱了,眼睛怎么是饥饿的?河边柳从窗口转身,走向沙发床。刚落座,岸上石便把肩头伸向她,河边柳靠上去,似从岸上石的身上斜倚出来的,很天然的样子。

人的嘴唇明摆着,但却是私密的。河边柳轻轻地说:“男人和女人的嘴唇相遇,是缘分吗?”岸上石没回答她,嘴唇却奔向了她。

莫小湘一直紧盯着会话栏,会话栏一直没反应,如一尊铜质的雕像。莫小湘不明白,正是他套用了岸上石的情话,河边柳才怀疑他的。在她的耳畔,岸上石是不会重复一句情话的,岸上石有钱,也有文采,文采比钱还多。当然,河边柳也没时间理会莫小湘,因为她一直在怀念那天的窗帘,与岸上石嘴唇的味道。

面临显示屏,莫小湘呆了一下。河边柳这么难上钩,这是他预料之外的。他想变线,钩岸上石,很快便自我否认了,男人的嘴巴更紧,更难上钩。莫小湘心一横,从手提电脑上选取了几张照片,接着,又截取了几段聊天记录,那是河边柳与岸上石的私房话,亲密,柔情,又色情。莫小湘在键盘上说:“河边柳,你不理会我,也行,你看看这是什么,如果我发到网上去,你猜一猜,会是怎样的后果?”又回头浏览了一下,与几张照片、几段聊天记录一起发送出去了。

这时候,河边柳撇下电脑,倚着窗,目光伸入一片湖水,湖水静极了,她的耳边却有涛声。岸上石有情趣,录制了黄河的涛声,从银川给她传过来,让她听。岸上石说:“我枕着黄河的涛声入眠,但不能落下你。”那一夜,河边柳遥想着岸上石的鼻翼,听着黄河的涛声,很快就入睡了。

河边柳回到电脑前,会话头像紧急闪动。她点开,几张照片、一段段的聊天记录出现在她的眼前。河边柳一惊:一定是那台手提电脑泄的密。当初,河边柳遗弃电脑,也是意气用事,或说是一时的糊涂。有一段时间,岸上石玩失踪,仿佛突然之间蒸发了,没电话,没留言,也不来跟她幽会。河边柳给他打电话,接不通;留言,没回复;站在窗口,翘盼他的身影,也没见着。河边柳便有了忧患,想着岩上石遗弃了她,性感的嘴唇驶入了新航道,一气之下,把手提电脑丢进了垃圾桶。

河边柳很后悔,后悔也晚了,但,眼下她只能这样。

 

 

狗与狗是不一样的。莫大湘捡破烂,长了见识。

赵奕趿着一双拖鞋,从6栋的楼口出来,胸前抱着一只狗,开始闲逛。莫大湘看着她走出来,抱狗与抱孩子的姿势没两样,脸上还飘浮着一种母性的光芒。赵奕穿着丝绸睡衣,有两颗纽扣没扣上,风一吹,春光便在无意之间泄露出来。莫大湘本想去提醒她,怕她误解,自讨一声骂,缄口了。

这狗是西欧血统,长得洋气,还有点沉手,赵奕说:“斯西,自己去玩,去玩。”便放下了狗。狗的步态散漫、随意,走向了莫大湘。莫大湘叫了它几声“斯西”,斯西不认生,也没嫌弃他是捡破烂的,一下扑进了他的怀抱。

赵奕走过去,站在莫大湘面前,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从嘴里吹出烟雾来,很有意思。赵奕说:“缘分,缘分,斯西还与你真有缘分呢。”

烟味中,还有一股中药味与香水味,这是从赵奕身上散发出来的。这香水味,莫大湘似曾相识过,他记起了柯见蓉,柯见蓉和她用的是同一种香水。莫大湘放下狗,站起身,随口附和道:“对对,也算是缘分,缘分。”

赵奕用绳拴了狗,牵着,说:“我去遛狗了。”说是遛狗,其实是她与狗一起遛,一起遛出了莫大湘的视线。

莫大湘笑了笑。他听说过,城里人遛狗,说是除孤寂,也说是自娱。乡下人生来就没孤寂,养狗也不是自娱,是看家,或是养大后煨汤。

养狗也就算了,梨园小区还喂鸡,这就让莫大湘觉得奇怪了。据说,这群鸡有着乡下土鸡的基因,是一位副厅长的母亲挑选后带来的。刚开始,只有三只鸡,一只公,两只母,鸡不兴计划生育,没多久,便繁衍了一群,散养在绿草、树林间。有时候,莫大湘去收废品,鸡会飞到他的木板车上,立着,东张西望。莫大湘收废品回来,也不知道这鸡是不是在张望家乡,便赶它走,它却赖着不走。

赵奕牵着狗,走过来,说:“你看看,这‘副厅鸡’就是不一样,胆子大着呢。”又望了散布在林间、草丛觅食的鸡,说:“我懒得分长幼、雌雄,也懒得论资排辈,一律叫它们‘副厅鸡’。”平日里,赵奕不与人说话,绕着人走,专拣没人的地方走,但她遇上一个收废品的,就想说说话。

副厅鸡,这词新鲜,莫大湘从来没听说过,却笑出了眼泪。

赵奕弹了弹烟蒂莫大湘见她的手指焦黄,有点怜惜,说:“你能少吸烟吗?”赵奕吐了几口小烟圈,说:“少吸烟?要是少吸烟,我没这么快乐。”莫大湘从不吸烟,不懂烟与快乐的关联。赵奕说:“看得出,你是个好人,但你不知道,烟就是我的爱,我的男人。”说后,她抱起斯西,一扭肥臀,走了。

那只副厅鸡跳下木板车,向草地走去。

莫大湘拉着一车废品,走出梨园,却被拦回来。还是那个保安,仍然戴着墨镜,装酷,却一点也不酷。保安雪天也戴墨镜吗?莫大湘看着保安,很放松。梨园小区四下里躲藏着摄像头,如一只只眼睛瞪着,很吃力的样子,但这眼睛白累了,摄像头对莫大湘是虚设的,莫大湘不偷,只捡,捡也是捡破烂、废品,谁能奈何了他。

保安也没拿他说事,只跟莫大湘说了一句:“往后,少跟她说话。”

莫大湘听了,犯糊涂,问:“她怎么啦?”

保安说:“她有神经病。”

莫大湘说:“我怎么看不出来啊!”

保安说:“我是一片好心,在提醒你。”

保安的话有点高深,莫大湘想猜透,却猜不透。

至于莫小湘,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是他播的种,这点他深信不疑,但眼下莫小湘也有几分诡异,他想猜透他。莫小湘入了魔,一天到晚盯着那台手提电脑。他会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莫大湘不知道,却很担心。

租住房的右角落,长了两根丝瓜藤,是莫大湘栽的。莫大湘把藤牵到窗栏上,让藤与藤缠绵,结瓜。居城后,莫大湘的乡思是从种丝瓜开始的。丝瓜从窗栏上垂下来,垂到了一张老迈的餐桌上。鸡蛋炒丝瓜,是莫大湘的保留菜。他吃了一口,鼻子做了几次深呼吸,说:“这屋子里满是手机、电脑的气味,闻了,头晕,气虚,还是闻稻麦、青草舒坦。”

莫小湘说:“手机、电脑是有气味,但闻惯了,会比稻麦、青草好闻。”

莫大湘说:“我生来就是闻稻麦、青草的。”

莫小湘说:“爸,人也不能一生守着稻麦、青草吧,总得变变活法。”

莫大湘说:“怎么变?我问你,你在打那台手提电脑的什么主意?”

莫小湘说:“爸,跟您说了,你也不懂的。”

莫大湘说:“我就知道你在动歪脑筋,想逼河边柳放血。”莫大湘一语中的,破了莫小湘的天机,一是他眼力好,莫小湘瞒不了他;二是莫小湘没多少城府,把事都挂在脸上。莫大湘找过河边柳好多次了,蹲守在梨园小区6栋前,想捕捉蛛丝马迹,但河边柳没出现,臆测为河边柳的柯见蓉也没出现。他知道,莫小湘很鬼,一定也在寻找河边柳。他得赶在莫小湘之前找到河边柳,尽快把那台手提电脑交给她,断了莫小湘的念想。

莫大湘抱着手提电脑,遇到了跑暴。跑暴是乡下用语,说的是天下阵雨,来得很猛,去得也很快,仿佛无头也无尾。莫大湘跑进梨园小区,坐在一座凉棚下避雨。刚坐下,赵奕也进来避雨了,她头发有点湿,怀里还抱着斯西。许是一路小跑,赵奕还有点气喘吁吁。

莫大湘说:“你这是遛狗遇上了阵雨,家在眼前,也得在这里躲雨了。”雨的颗粒大,也稠密,凉棚边沿挂上了雨帘。

赵奕捊了捊一绺湿发,往耳根后顺了顺。如果不遛狗,她不知道一天怎么度过。赵奕看了看莫大湘怀里抱着一台手提电脑,觉得面熟,与她男人的电脑同款,却漫不经心地说:“你今天不收废品?”

长椅下,蜷缩着几只副厅鸡,也是躲雨,还想偷听着赵奕和莫大湘的说话,但没听懂,很遗憾。几只副厅鸡望着凉棚之外的雨,怯怯的,没有了以往的神气。落汤鸡的样子有点潦倒,副厅鸡盼望着天晴。

赵奕说对了,莫大湘今天不收废品,是来找河边柳的。莫大湘想向她打听河边柳,不知如何开口才是,忍不住,还是开口了:“你知道河边柳吗?”

关于河边柳,赵奕早就知道了,但她不认识这个人,也懒得去打探这个人。赵奕也知道,她男人有一个网名:岸上石,岸上石与河边柳关系不一般,私情还很严重。她没有窥探癖,从不翻检她男人的包包什么的。

那天有点例外,她男人在书房翻译一部医著,她斜倚在一张布艺沙发里,无聊,目光散漫。这时候,斯西跳上茶几,在手提电脑边垂下耳朵,嗅来嗅往,有点怪异。接着,斯西跳到赵奕的腿边,衔着她的睡裙,往茶几边拽了拽。赵奕通斯西,打开手提电脑,便发现了岸上石与河边柳之间的隐情。但,她没冲入书房,书房里汇聚着先贤、前哲的气味,是不能惊扰的,赵奕有觉悟。赵奕的脸上极静,如深夜的天空,不是她涵养好,或是脑残,是她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的,早就有了心理暗示。

暴雨止了,太阳立刻照临凉棚,斯西吐着舌,喊着“热”。

莫大湘说:“你一定知道河边柳。”

赵奕摇了摇头,说:“青草上有阳光、雨露的味道,我闻到了,你呢?”没等莫大湘作答,她便牵着斯西,与狗一起遛了起来,还回头给了他一个飞吻。这飞吻,莫大湘是第一次遇见,不大适应。稍后,赵奕一拐弯,与狗一起遛出了莫大湘的视线。

凉棚离6栋很近,斜对面,莫大湘坐在一张长椅上,张望着6栋进出的女人,想从中找到河边柳。他是隔着几株阔叶树,把目光弯向6栋楼门口的。莫大湘絮聒:“就是摸瞎也要摸到她。”阔叶树后的张望,少了磊落,多了几分鬼鬼祟祟。

忽然间,莫大湘的目光被拦截。他抬起头,是那个戴墨镜的保安立在他眼前。大热天,把鸡蛋搁在水泥地上,一会就熟了。保安的脸上淌着汗,表情却是冰冷的,冷热双制。保安说:“是不是你把人家的鸡偷了一只?”

莫大湘没偷鸡,但一听保安盛气凌人的语调,不免有点慌张。大半辈子了,他从未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这一点,他可以对天发誓,也可以无愧于家祠。然而,保安怀疑他,污辱他,他不能往肚子里咽。偷一只鸡与偷一块金条没两说,都是偷,都会毁名。莫大湘说:“你这是诬蔑,毁谤。”

保安说:“我诬蔑你?你值得诬蔑吗?一个收废品的,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

赵奕听到这边的吵声,早就过来了。赵奕说:“你是保安,想做福尔摩斯,那是你的理想,我管不了,但你不能欺负一个捡破烂的,你看看他,他长得像偷鸡的吗?再说了,不就是一只副厅鸡吗?副厅鸡生的蛋,你吃过吧,什么味?你配得上穿这身保安制服吗?”

这女人很少张嘴说话,一张嘴,话就没尽头了,而且,绵里藏针。保安想,有脑子的人是不会帮一个收破烂的说话的,独有她赵奕,纯粹的神经病,但他论起理来,又说不过眼前的神经病,只好转身走了。

赵奕说:“往后,你照常来收废品。有我,天塌下来了,也没事。”这话是对莫大湘说的,却是说给保安听的。赵奕似乎还没尽兴,跑上前,拦住保安,说:“有一句话,叫予人玫瑰,手留余香,你听说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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