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中篇小说《这是什么状况》,通过主人公康星几次返乡为其养父盖房尽孝的故事,塑造了城里人张玲、从农村来到城里的徐森、农村人王昌昆等群像。张玲虽富裕貌美,可是她却被丈夫视为摆设的花瓶;王昌昆虽痞里痞气,但心头却存有几分正义。城里虽好,可张玲却死也要死在乡下;王昌昆虽在乡村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一手遮天,猛打猛追康星,可康星却不为所动。这是什么状况?该小说原载于《安徽文学》,并被评为去年度度好稿。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二
我是悬浮物。从康岭村到月城,从月城回康岭村,往返之间,康音一直有这样的感觉。
康音的家安在月城一条背街的里弄,房式不阔,有点老旧,貎有潦倒之象,不过,墙是石砌的,不会坍塌,也没有生命之虞,而且,冬暖夏凉,住着安静也舒适。但是,会不会有一天被人撵走?对这个问题,康音放心不下。当初,她和徐森住进这套房子,是张玲作主的。至于这房子与张玲是什么关系,张玲没说,只说了一句:你们住进去,有我呢。康音想问个清楚,说,我们哪能不明不白住人家的房子呢。张玲说,你们的胆子这么细啊!没人会来找你们的麻烦的。说这话的时候,张玲还抬眼看了一下天空。
按说,在这房子里也住了两三年了,早该住惯了。康音住不惯,夜里怎么也睡不实,总能听见绵延的汉调从石墙上滑落,流淌到她的床上与耳畔。那汉调婉转,凄凉,也悲怆,叫康音也染上了这样的情绪。
关于这房子,张玲对康音透露过的唯一信息是,曾住过一位民国的女优伶,唱汉剧的。当然,这房子是一个男人送给她的。张玲说,这些我也是听说的。张玲还说,女优伶的嗓子越亮,戏迷就越多,她的命也就越薄了。戏迷看女优伶,眼里全是滚滚的漩涡。后来,这位女优伶不见了,留下了这套房子。
在康音的眼里,张玲优雅,看不到一丝的风尘,但她却能把风尘看破。康音有点佩服她。问题是,康音住进女优伶的房子,一直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她从乡间来月城,像一株纤柔的小草,随时都会被风卷走。她想把根植入月城,月城没泥土,全是水泥地。
康音从工艺品商店买回一个玻璃缸,置于窗台上,盛了水,再把那块从康岭带来的石头放进水中。她以为,这石头里面藏着康岭村的河水,或者它本身就是那条河。康音站在玻璃缸面前,看着,也幻想着。石头迁入了月城,但泡在自来水里,它的出身一下显现出来了。康音自嘀了一句,石头不容伪造,它不是假钞。
照例,康音关上两扇老式家门,穿过三条小巷,去扬子街上班。扬子街浑身透出古气,却是一条中高档服装商品街,爱逛这条街的人大多是腰伸得很直的,钱包胀鼓鼓的。康音有头脑,不卖服装,要另辟一家裁缝店。为这事,徐森跟她闹过别扭,说,康音你老土,现如今,乡下人都瞧不起裁缝了,你还要在月城开裁缝店,奇葩!在乡下,徐森的裁缝手艺早就纯熟了,缝纫机、压布轮、剪刀却生了绣。于是,他怀了一肚子的憋屈,投奔月城,在显正街给人打工,不久就把康音的心偷走了。就这样,康音怀着一身的秘密嫁给了他。
康音很倔,徐森也倔,却倔不过康音,说,要是赔本了,赔得我们衣服都没穿的,到时候,我不会给你擦眼泪的。康音经得起事,抿嘴浅浅一笑。
对于“6”与“8”两个数字,康音更喜欢“6”,裁缝店就是在6月26日开张的,但开张得很寂寞,很清冷。要不是张玲进来,就没人光顾了。张玲挑选了滑爽的杭罗面料,叫徐森给她做一件旗袍。徐森便拿起皮尺给她量身,他听见了她的肌肤里如水轻漾的声音。这感觉很新奇。
你们一定想把这店铺盘红火,对吧,但你们不能说乡下话了,得改口音。张玲说,月城人欺生呢。要是人家一进店,你们说一口流利的月城话,顾客就跟你们近乎了。
这个我们懂,我们私下练习过月城话,但改不了乡音,说着说着,说成了弯管子月城话。康音说,徐森也附和。
我来教你们。
徐森和康音学月城话还算耐心,但有些发音仍然咬不准。徐森气馁了,说,我生来就不是说月城话的。对月城话的感觉,康音也有点迟钝,说,在乡下,从庄稼、植物身上,我能感受到四季分明。进了月城,我对季节的感觉只能凭身上穿的衣服了,月城就两季,不是冷就是热,很讨厌!但为什么月城话这么复杂?真讨厌!
住在里弄,出入里弄,康音迫切期望融入里弄。遇上面熟的街坊,她便主动打招呼,“大叔”或“大姨”热乎乎地叫,这一叫不打紧,却把乡下的口音露馅了。“大叔”或“大姨”一惊:这乡下人本事大,竟住进了民国女优伶的房子。这话说的也是,“大叔”“大姨”住里弄也住了大半辈子,谁都没打这套房子的主意,这乡下人一来,就住进去了。里弄的嘴唇上便蹦出了一个叹词:啧。有时候,“啧”声会拖长:“啧——”;有时候,“啧”声会连在一起:“啧啧啧”。
康音与这条里弄之间长着一层隔膜。她心生苦恼: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这很正常。人家这么看你,也把真实的面孔给你看了。张玲劝慰康音,人家也没什么坏心眼,你干嘛紧张?
康音说,我没紧张啊,玲姐,我早过了紧张期。要说紧张期,是刚进月城那阵子,康音水土不服,全身起疙瘩,痒得睡不着,脸上也长疙瘩,像毁了容一样,她很害怕。也吃了一些药,却止不了疙瘩的长势。后来,她跑回康岭村,从水缸里舀了一碗生水喝了,半夜,又喝了一碗,疙瘩就消下去了。唉,后来喝自来水才没长疙瘩,不容易啊。
张玲笑了笑,笑声很轻,说,反正有我呢。这话如天籁之声,却不止是说给康音听的,也是说给徐森听的。徐森正在给一件绚丽的旗袍锁扣眼,便停下手里的活,看张玲端庄的脸。张玲的双肩、两臂,以及玉腿,无处不端庄。徐森一直很想问,姐,你是谁?话到深情的嘴边,却没问出来。以往,他和康音曾问过几回,但都等于没问,张玲从来都会绕开这个问题,滔滔絮语,把他们导入另一个话题,却不至于叫他们尴尬。
张玲是一个谜,一直帮着徐森和康音。前几天,张玲听说他们的店铺租金贵了,便含笑一声:这事我来疏通疏通。她还真没吹牛,隔天一疏通,租金便减了一半,这叫康音欢呼起来:姐千岁!姐千岁!徐森也激动,但没像康音那样喊口号,他心里琢磨着:张玲这么清丽婉柔,何来这么大能耐?这样的问题,独靠琢磨是没有答案的。
徐森的目光从张玲的脸上悄然离开,一边锁旗袍的扣眼,一边想另外一个问题:张玲的脸白天都泛着光芒,要是夜晚呢?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 田友国,湖北省长江文化研究院专家,《中华长江文化大谱系》 编委会总编室副主任,著名作家,已在《中华散文》《长江文艺》《芳草》《当代作家》《北方文学》《延河》《安徽文学》《鸭绿江》《特区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创作与评论》《当代小说》《都市》《奔流》《寻根》《名家名作》等期刊上发表小说、散文230多万字,出版历史文化、人文地理等专著5部,撰写的16部电视专题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曾获蒲松龄散文奖、蔡文姬散文奖、全国人文地理散文奖、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剧本征集评选提名奖等,并入选《中国当代文艺家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