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中篇小说《这是什么状况》,通过主人公康星几次返乡为其养父盖房尽孝的故事,塑造了城里人张玲、从农村来到城里的徐森、农村人王昌昆等群像。张玲虽富裕貌美,可是她却被丈夫视为摆设的花瓶;王昌昆虽痞里痞气,但心头却存有几分正义。城里虽好,可张玲却死也要死在乡下;王昌昆虽在乡村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一手遮天,猛打猛追康星,可康星却不为所动。这是什么状况?该小说原载于《安徽文学》,并被评为去年度度好稿。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这是一个苦夜。月城的天空突发状况,溃陷了。康音听天气预报说过,今夜有中到大雨。事实上,这雨是大到暴雨,还夹着呼啸而来的雷电。康音怯怯地往窗外看,雨粒敲打着民国时期的窗台,还企图穿透窗玻璃,跳窗入室。闪电之中,康音往徐森怀里躲,一颗柔弱的心挪到了嗓眼口。徐森说,这天气在乡下也少见啊。
看天空,这雨一两天止不了,裁缝店也不会有顾客光临,但康音担心裁缝店被淹,要去看一看。徐森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康音,趟水前往扬子街。街道全都沉在水下了,望过去,像是看海。
还好,裁缝店地势高,渍水没灌进去。康音坐下来,给一件套裙安隐形拉链。过了一会,王昌昆发微信,说康岭村也落起了大雨,奔流在一条条山沟里。康音牵挂起父亲,还有那座破房屋。螺蛳山上的雨水往下淌,一定会动摇破房屋的根基,父亲的心也一定在飘摇。风雨中,螺蛳山上的树木常会发出折断的声音,“啪——”,这是康音最害怕的。屋梁、房柱断裂也是这样的声音?
一瞬间,康音有了一个念头,得赶紧给父亲建一座新房。
徐森没有发言,一切由她说了算,这样的手法是徐森惯用的。康音逗徐森,你长了嘴,怎么像哑巴,不说说你的想法?徐森说,我的嘴是用来亲你的。听了这话,康音把店外的雨水都看成了阳光,跑过去,长吻徐森,嘴巴还偷空说,下辈子,下辈子我还是嫁给你,从幼儿园就开始。徐森少言,裁剪刀走在一段段面料上却很勤快,他想,少说话,多用裁剪刀赚钱,就是在跟自己的女人说话,逗她开心。
康音驾车回康岭村,车子糊了一身的泥巴。一路上,她最担心老房屋发生状况。一进村,她便张望着自家的房屋。风蚀雨剥之中,房屋遍体沧桑了,如一位残年的老人,站着,双腿却是颤巍巍的。刚停车,她便扯起喉咙,朝老房屋喊了一声:“爸——”。这喊声经肺腑的酝酿、嗓门的扩音,应该会传到老房屋内,但风声、雨声大作,淹没了她的喊声。
康音跑向老房屋,一声一声地喊:“爸爸——”。许多年前,康音上螺蛳山打柴,晚霞里便会有一声声的呼唤:“音儿——”,这是父亲站在屋檐下,捧着双手,作喇叭状,喊她回家吃饭。康音望着自家的炊烟,便奔跑着回家。正是在这样的呼唤声中,她识得了家音。如今,康音也用家音喊“爸爸”了。
康小拾从灶房里出来,一惊:你不要命了,下这么大的雨,又开车,回家干嘛!话头话尾都带有责怪。
康音说,爸爸,我回家看看您呀。
看什么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爸,这下我就放心了,没状况就好,就好。
康小拾仍在生气,看这天气哪是落雨,是在下刀子,谁都在躲闪,你偏偏往刀下跑。
康音哧哧一笑,还下刀子呢,哪有这么严重。
说了这段话,康小拾又开始自责:光顾着数落女儿,却没见女儿身上都湿漉漉的。于是,他马上走到卧房,从一口木箱里取出几件衣服,让康音换上。这木箱虽老旧了,但很大,能盛下康音四季的衣服。康音入了月城,这口木箱也一样是她的专箱。老屋里鼠多,繁殖快,喂过一只猫,猫吃老鼠长肥了,鼠类还是那么兴旺,竞相啃玉米,谗了,也啃衣服,啃康小拾的衣服不要紧,啃康音的衣服很要紧,康音是女孩子,衣服不能让老鼠啃,更不能让老鼠恋着,爬来爬去,甚至起歹心做窝。女孩子可以穿土棉布的衣服,但万万不能穿不干不净的衣服。那个雪天,康小拾想喝几盅酒,没下酒菜,只好去冬狩。他上螺蛳山寻找兔子洞,兔子没狩到一只,却在一个山洞口隐约听见了婴儿的哭泣,细若游丝。康小拾扒开雪,抱起婴儿回了家。之后,他便用这口木箱专给婴儿盛衣服。
爸,这房屋危险,说不定哪天就垮了。康音说,得找个地新建一栋才行。
康小拾摇了摇头。他都年过五十了,一双腿早就埋进了螺蛳山上,用不着建新房了。康岭村有个惯例,人老去了,都会埋到螺蛳山上,这叫百年归山。康岭村的地多是多,但要用地建新房,村上没几户人家。康小拾说,做新房名堂多着呢,不是说做就能做的,这康岭村的天空有多高?
四
今天康岭村多云,其实,云并不多,倒像是阴天,阴得有点不大正经。
康音给王昌昆发了一条微信,说她想与他谈件事。王昌昆还在睡回笼觉,听到手机微信提醒,便怨恨起来:谁这么不懂事,我还在做春梦呢。睡眼惺松之际,他看了看微信,是康音发来的,便立即坐起来,哈哈大笑,惹得在一旁陪睡的大洛克有了怨情。
王昌昆打电话过去,问康音,我俩在哪见面?
晒场,那里有我们童年的时光,对吧。
你就不能到我家来?我的床正闲着呢。
少来这一套,流里流气的,快点,我有事找你。
在康岭村,还没人敢用这样的口气与他说话,独有康音。康音离乡有好几年了,要算也只能算半个康岭人了。王昌昆喜孜孜的,二话没说,赶往晒场。
晒场边歪着一架废石磨,也不知是谁家遗弃的。康音站在石磨前,眼睛发生了穿越。晒场也废弃了,长着绿草、青苔,蘑菇还长到了乱卧在地的几段树墩上,以往的谷垛、麦堆不见了,连架声、调情声也远去了。今非昔比啊!
王昌昆跳上石磨,盘腿坐下,问,找我有什么事?捡好听的跟我说,你离婚了吧。
康音乜了他一眼,屁股斜靠到石磨边。石磨性凉,男人的屁股可以坐,女人的屁股不能挨,王昌昆把她从石磨边推开了。唐音站在他面前,看他匪里匪气的样子,想,他怎么还会有琴心?
王昌昆说,男人的屁股跟女人不一样,经得住凉。
康音把话题拐了个弯,说,你没带大洛克来吧。
上次被大洛克啃了一口,康音还有余悸。王昌昆想到了这点,没带大洛克来,把它关在了二楼的卧房里,还上了锁。王昌昆说,你是半个月城人,也是半个康岭人,你说说,是月城好,还是康岭村好?这样的问话有点粗暴,康音没法回答。月城人多、车多、街道多,空气中浮着雾霾,夹着香水味,总是往人的肺叶里钻;康岭村鸡多、狗多、植物多,空气新鲜是新鲜,却含着猪粪味、牛屎味。月城跟康岭村能这样类比吗?这是两说的事嘛。山跟水怎么比较?沟与河如何比较?单说这康岭村吧,也不是以往的康岭村了,晒场不晒农作物了,挖了一片藕池、鱼塘,盖起了几间牛棚、猪舍,剩下的地只供停几辆小车了。
康音把话又拐了一个弯,说,我家要做房子了。
王昌昆说,这事与我有什么关联?要我赞助?
老同学,你不给我土地,我家怎么建房?
康岭村别的不多,土地却多,你要建房嘛,土地随你家挑。
真的假的?
这事呀,你还是去找村长。
我就找你,找定了,你还跟我端起架子了呢,白跟你同桌一场。
呵呵,不就是同桌嘛,那时谁懂男女之事,又没同房,有什么伤感的。
对康岭的村情,康音回乡时还是听说过的。康岭村有村长,但村长只能当康岭村一半的家,另一半是王昌昆当家,王昌昆不是村干部,什么也不是,是村霸,村长夏天见了他,也会生寒。至于把庄稼地的肥田与瘦田、螺蛳山的阳坡和阴坡分给谁,村长说了不算,村长也不说,交由王昌昆说了算。
康音说,我家要地建房,你究竟给不给。
王昌昆从石磨上跳下来,没说给,也没说不给,一双眼睛如摇动的探照灯,在康音的身上侦查,严重烫伤了康音。这时候,大洛克突然奔跑过来,吓了康音,康音直往王昌昆的身后藏,腿发抖。王昌昆笑了笑,大洛克不是冲着她来的,一定是有事找他。
大洛克伸出舌头,舔了舔王昌昆的裤腿。王昌昆说,我有事去了。临走,他的目光还带着勾,搭在康音的身上。要地做房?你动点脑子吧。王昌昆跟着大洛克,爬上螺蛳山。这哪是从前的老同学啊!王昌昆陌生了,离她有点远了。康音叹息了一声。
这一夜,康音睡在老屋里的一张床上,陪伴父亲。隔着一块布帘,她听见了父亲的鼻翼声,虽说这鼻翼声没以往嘹亮了,但她听着心里踏实,像吃了一碗汤圆。康小拾辗转了一会,说,孩子,我们别做房子了,你也别再去求他。康音说,爸,这老屋哪能安身啊,一定得做新房。谁不想住好点?康小拾想啊,但心里发紧:王昌昆给康音的脸不好看,肠子也是花的,看康音时用的是一双狼眼。孩子,还是躲他远点吧。他是漩涡呢。
康音没作声,只流泪。父亲农活好,耕种、育苗、移栽、收割,样样精通,单说喂养的牛,也是康岭村上最壮的,他自然讨女人们的欢心。要是父亲答应娶一个媳妇,村上的玉兰花是会争着绽放的。螺蛳山外也有上门说媒的,父亲把康音一看,摇了摇头。但,要是村上有男人娶媳妇,他一定会去看热闹的,一看两眼就发直,人就呆了,扁桃体还会发炎。有时候,父亲在夜里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叫什么秀,听上去有点模糊,康音也不知道是谁,不过,她知道,父亲唇边跳出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这房子,怎么能不做呢?父亲太孤单了,他需要一个女人。康音亏欠了父亲,她得补上。眼下,康音想做两件事,一是给父亲建房,二是给父亲找个女人。老屋窗残,一镰冷月悬在床边,又有太多的如秋叶卷起的瑟瑟之声,哪能是父亲的洞房。
田友国近照
作者简介: 田友国,湖北省长江文化研究院专家,《中华长江文化大谱系》 编委会总编室副主任,著名作家,已在《中华散文》《长江文艺》《芳草》《当代作家》《北方文学》《延河》《安徽文学》《鸭绿江》《特区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创作与评论》《当代小说》《都市》《奔流》《寻根》《名家名作》等期刊上发表小说、散文230多万字,出版历史文化、人文地理等专著5部,撰写的16部电视专题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曾获蒲松龄散文奖、蔡文姬散文奖、全国人文地理散文奖、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剧本征集评选提名奖等,并入选《中国当代文艺家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