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这是什么状况》连载之十

编者按:中篇小说《这是什么状况》,通过主人公康星几次返乡为其养父盖房尽孝的故事,塑造了城里人张玲、从农村来到城里的徐森、农村人王昌昆等群像。张玲虽富裕貌美,可是她却被丈夫视为摆设的花瓶;王昌昆虽痞里痞气,但心头却存有几分正义。城里虽好,可张玲却死也要死在乡下;王昌昆虽在乡村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一手遮天,猛打猛追康星,可康星却不为所动。这是什么状况?该小说原载于《安徽文学》,并被评为去年度好稿。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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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音选了一个与“6”相关的日子,动土建新房。老屋的柱子、横梁之类,腐烂了,只能当柴火,给康岭村添几管炊烟,瓦片也腐烂了,碎了一地。

本来,康小拾是要留着老屋的,老屋破是破了,毕竟是祖宗留下来的,就是人不住了,还可以过来看它一眼,也算是追宗慎远吧,另外,留着老屋也可以喂鸡喂牛喂猪什么的,派个用场。但康音要拆,要把这地交给康岭村。再说,要是几只鸟落在老屋顶上,老屋恐怕也会晃几下。康小拾一想,还是女儿有觉悟,说得对,而且,做新房子都是女儿出的钱,当然是女儿说了算。

这样一来,康小拾怎么住便成了一个问题。虽说是一个过渡,但不是一天两天。到王昌昆家暂住,好是好,一眼便能望见工地,随时还能到工地转一圈,看锯口下飞溅的木屑,看新房子一天天长高,让他乐乐,王昌昆也诚恳地欢迎康小拾去住。他去住了,住了两天,他住不惯,吵着要搬出来,要搭个油布蓬睡在工地。

爸,你还没到月城去走一走,看一看呢。康音有办法了。小拾大半辈子了,转去转来,也没转出康岭村多远。小拾也想去月城,看看女儿的房子长得什么模样,但他担心:眼前这房子刚动工,他一走,谁来盯?王昌昆说,有我,还有我的一条狗呢。康音说,有村霸,有狗霸,有这两霸,您还不放心?

康小拾便在风中笑,眼里出现了一棵老杉树,这棵树从小就栽在山沟边,再也没挪过身了,要说动,就是在山风里晃了晃枝条、叶片,树根往土地里扎。他觉得,他就是那棵老杉树,一直也没动过窝。

第二天一大早,康音驾车把父亲接到了月城。

康小拾住在次卧房,感觉空气稀薄,缺氧,胸闷得慌,就是把窗子打开,呼吸也跟不上来。他想看看外面的模样,目光却展不开,因为遇上了一堵高墙,表情冷漠,把他的目光劫持了。上卫生间得开灯,不开灯,看不见,尿不到地方,瞎溅。这房子看似房子,不如说是圈舍。康小拾被圈了,被石砌的厚墙圈了。就是出门在里弄转转,没走几步路,就走穿了,再说脚下是水泥地,走在上面,脚板发疼,几天下来,脚后跟还开裂了,不像乡下的路直通地气,想走多远就走多远,走着走着,脚窝里便有了滋润的感觉。要尿了,对着玉米秸秆、一棵树就尿,还肥地呢。站在螺蛳山上,可以看天边的云舒和云卷。就是不吃饭,呼吸几口空气,也能活几天。

月城欺负康小拾。他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吵着闹着要回康岭村。

康音说,月城住着那么多人,人家都住惯了,爸,您怎么就不行呢?

康小拾说,我没这福气,月城也没我的康岭村舒坦。

岳父第一次到月城,徐森要图表现,好好陪陪岳父。他把店门关了,跟康音一起带他去逛步行街。街上人多,康小拾一不小心就踩了人家的脚,这时,他脸不知往哪搁;或者,被别人踩了脚,他也脸红,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康小拾想念康岭村的小路,可以很随意地来往,甚至可以横着走,斜穿也行。要是遇上一条蛇,它会马上逃走,给他让路,那多有意思。康小拾讨厌逛街了。

那就换到人稀的地方吧。于是,康音开车,把父亲拉到了菱角湖。菱角湖居月城偏郊,有一片湿地,也有鸟、竹、树,石之类,与乡下的相貌相似。到菱角湖,是徐森的主意,他猜想一定会对上岳父的口味。菱角湖比步行街安适,康小拾的眼角便有了几条鱼游来游去。徐森和康音也跟着乐。

爬上么山的腰间,康小拾放眼看了看,发现这景这物有些假,野生的并不多,大多是人工栽培的,雕琢的痕迹也重,远不如康岭村的景物那样自然,更不见锹、耙、镰刀。康小拾的眼里要是没这些农具,浑身没劲,要是见了这些农具,他会立刻兴奋起来,他生来就是捣鼓锄、犁、铲刀的,跟军人擦枪是一回事。

康小拾顿了一会,说:明天,送我回康岭村。

父亲的样子很憋屈。康音也憋屈,父亲的脚一沾月城的地,脸就没舒展过一刻钟。这好像是她的错,不该把他接到月城的。这样的状况,她没想象到。父亲为什么跟月城闹起了别扭?康小拾说,不是我闹的,是月城跟我闹别扭呢。

第二天,康小拾取消了回乡下的行程,因为张玲劝过他。张玲叫了一声“叔”,打比方说,您吃了馒头,再尝一口汤包,味道大不一样的。我这个侄女能忽悠您吗?

康小拾往口里送了一粒蚕豆,又送了一粒,慢慢地嚼,有点硬,却香。蚕豆是他在乡下和好沙与盐后,放在锅里炒熟的。他好这一口,到月城也带上了它。或许是蚕豆占据了口,他没说话,只听张玲说话。

张玲嘴巧,会说话。叔,康音把您接过来,是一片孝心,您要是这么回去了,她的心会不安的。您既然来了,还是多住几天。说不定,您会慢慢习惯月城的。张玲还送了一盒燕窝给康小拾,说,老品牌,您把它炖了汤,放心喝,没人送给我水货的。

燕窝稀贵,值钱,很养人,康小拾听说过,却从未吃过,乡下人没几个见过燕窝,吃上燕窝的人就更少了。康小拾有点慌乱,说,我这个人吧,粗,不配吃燕窝的。张玲说,谁说的?您收下吧,就当是我孝敬您的。

康小拾留下来了。这算是给了张玲很大的面子。但只过了两天,他还是闹心,回到了以前的表情,烦躁不安。他对女儿女婿在月城的生活充满困惑,说:你们是怎么在月城呆下来的?这话有音,似乎在月城住下来吃了天大的苦,不可思议。康音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也看见了父亲脸上的苦难,便把他送回了康岭村。

新房子正往上长。康小拾住进油布蓬,额头上的皱纹也活了,荡漾起来。他住进油布蓬,不一定是在工地执勤,照看材料,这事有一只大洛克就够了,它大多时间都在巡逻。狗的嗅觉比他灵。康小拾住在油布蓬,随时都可转悠一下身子骨,伸开耳朵就能听见山上禽兽的声音,这好快乐。

夜间的康岭村风大,直往油布蓬里灌,康小拾心疼康音,不让她住油布蓬。康音便去借宿王昌昆家,康小拾叮嘱她,夜里要警惕,一定和衣入睡。康音打趣地说,爸,我要不要备一把剪刀,放在枕头下面?他没您想象的那么坏。

但,还是事发了。

王昌昆一向夜宿二楼大卧房,跟他同宿的是大洛克,不是他老婆,他老婆一贯夜宿三楼,现在空闲了,因为他们离了婚。王昌昆笑歪了脸,问康音:你是睡三楼,还是睡一楼,由你挑,反正不能跟我一起睡二楼。康音走进了一楼大卧房,也就是王昌昆的楼下。王昌昆的脸持续地歪着:这就对了,你睡一楼,能听见我碾床的声音。你要是睡三楼,那岂不是睡到我的上面了?康音的目光有点尖利,戳了他一眼。

大半夜了,楼上的王昌昆睡不着,来回翻覆着身体。楼下的康音也睁着一双眼,听着楼上悉悉簌簌的声音。后来,康音稀里糊涂地睡着了。至于王昌昆睡没睡着,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一概不知道。

这一夜,最没睡着的是康小拾,他一会钻进油布蓬,一会往王昌昆家跑,两边窜,还凑在王昌昆家的窗前和墙根,听室内的动静。康小拾独恐王昌昆作恶,让女儿失窃。还好,没发生什么状况。康小拾想小眯一会。

天蒙蒙亮的时候,状况出现了,是一个泥瓦工最先发现的。康音夜宿王昌昆家,在康岭村是个大事件,谁都鼓着眼睛,看着这场戏往下演,谁都猜着王昌昆会对康音下手。康岭村太沉寂了,康音回乡下来,也是该发生点事,在村上起一波。泥瓦工睡了个夹生觉,早早起床,潜入王昌昆家窗前,目光跳进去一看:康音床前风景独秀,竟有一双零一只鞋鬼鬼祟祟地在一起。泥瓦工认识这三只鞋,一双是康音的,另一只是王昌昆的。

接下来,就不止一个人看见了这道风景。

康岭村亢奋了。于是,王昌昆对康音下手的事,被说得有鼻子有眼。

怎么多出了一只鞋?康音顿觉蹊跷。她检查了一下现场,比如床、身体、房门,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却越发蹊跷。康音坐在床沿,不得其解。过了一会,王昌昆趿了一双拖鞋进来,见她一脸的霜色,也不得其解。康音说,你给我滚出去!王昌昆犯傻了:这是我的房子,你凭什么要我滚?康音说,你真是个流氓。王昌昆这才看见他的一只鞋跑到了康音的床前,很不正经的样子。他歪着头说,我上没上你的床,难道你睡死了,没感觉?这时候,大洛克跑进来,伸出长长的舌头,企图舔康音优美的脚背。康音吓得叫了一声,往床上躲。王昌昆大笑,向狗踢了一脚,说,是你把我的鞋子叼过来,栽赃我的。

王昌昆上了工地,大洛克摇着尾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泥瓦工、木工、杂工一边干着手上的活,一边对王昌昆挤着眉,说,昨夜没把康音碾成柿饼吧。王昌昆蹲下身,对大洛克说,这是你制造的冤案,该你了结了。他摸了摸狗的头,只说了一个字:上!大洛克飞身奔过去,放声“汪汪汪”,把鼓舌扬唇的人吓了个半死。

王昌昆是一只破罐子,用去污粉擦也把他的名声擦不亮,再怎么损他,他都无所谓,死了脸,但康音不是一只破鞋,是一朵荷花,人家讲清誉,不能污染。王昌昆喊着嗓子,说,谁要是再胡言乱语,毁了康音的清白,我就叫大洛克撕了谁的嘴。

大洛克蹲在地上,如一只满弓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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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田友国,湖北省长江文化研究院专家,《中华长江文化大谱系》 编委会总编室副主任,著名作家,已在《中华散文》《长江文艺》《芳草》《当代作家》《北方文学》《延河》《安徽文学》《鸭绿江》《特区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创作与评论》《当代小说》《都市》《奔流》《寻根》《名家名作》等期刊上发表小说、散文230多万字,出版历史文化、人文地理等专著5部,撰写的16部电视专题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曾获蒲松龄散文奖、蔡文姬散文奖、全国人文地理散文奖、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剧本征集评选提名奖等,并入选《中国当代文艺家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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